民国三十一年春夏,中原大旱。
颍河水去年还多得溢出河床,泡坏了秋庄稼,尤其是最贫贱最容易收成好的红薯,还没有到出的时候,一夜之间,河水无声息地漫溢出来。早起的人们看到整个地里全都是水,连个红薯叶子都看不见,赶忙下到冰凉的河水里一个个往出摸,慢了,红薯就泡坏了,吃到嘴里“喀嚓喀嚓”,倒是中吃,可是存放不成了。去年的冬天,多数人家的红薯窖里,红薯就少多了。章守信家里,连窖底都没有盖严。往年,实实的大半窖,能吃到来年接上新的。
今年的河水,从春天起,就是浅浅的一溜,去白果集上赶集的人,有的胆大,就不愿多绕半里地走桥,脱了鞋挽了裤腿,小心翼翼地蹚过去。
几个月没有下雨,各处龙王庙里的香火就比平日旺许多。章龙王庙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离章守信家几步远,隔着两三户人家。见天庙里的烟火能飘到他家院子里。
章龙王庙在村东头,一个大院子,三间大堂屋,东西两边有东屋西屋。三间堂屋里供着龙王爷和关老爷。西边端坐着龙王爷。人们都认为他老人家能体谅人间万般苦楚,有什么作难事,弯着腰谦恭地进来,跪伏于他老人家脚下,全身沾着他脚下的黄土,细细如河水般倾诉。谁和谁起了争执,也可撕扯着来到龙王爷和关老爷面前,各说各的理,各叙各的情,发誓赌咒顿足捶胸据理力争呼天抢地将是非排着从头说来。说吧,都说吧,说出来,心里积淤的委屈愤懑算是排了个往外出的小口子,要不,这世上一层又一层黎民,如何一辈又一辈无指望地活着呢。夜晚的时候,万物静下来,只有东边的河水轻声流淌,只有万能的龙王爷睁着体察的双眼,他看到万物善恶,他看到天地永恒,他看到众生无奈,再经他智慧分辨,施展风雨雷鸣,干旱酷热,叫人们在四季轮回、阴晴变幻中活着,悟着。
龙王爷不孤单,他的东边有关老爷拿大刀站在那里,日夜保护着他。除了他二位爷,堂屋两厢猴爷猪爷马爷,各有各的样儿各守各的职责,他们都是给二位爷相伴的。东屋坐着的是火神爷,西屋住着的是河神奶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爷爷奶奶们会低声说话,给这世上的人评理。
庙里不住道也没有尼,村里人自觉打扫干净,大门敞着,有路人或遇到难处的人可在此住下几日,不会遭到驱赶。
男人、女人源源不断地从庙里进来,出去。有人动员各家都去上香。季瓷不愿去,她说她从来不信这些,千里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这世上那么多愁人的事,要是一烧香就好了,那不是早就没人发愁了。婆婆忙嗔怪她小声些,别叫龙王爷听去了,他老人家怨下来,谁都吃不起。婆婆关了门,打开箱子,扒开一层又一层衣裳,将自己攒的钱拿出两个,到庙门口去了。
季瓷顾不上去烧香,她在家里纺花织布。近两年,婆婆眼睛不好使,花也纺不成了,都落在了她身上,这样她织布的进度就慢了。这就够愁人了,还有更愁人的事,听章守信说,今年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好。她也跟着去地里看了一回,麦苗黄黄的,细细的。地里没有一点墒。
麦子坐胎的时候,往地里跑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看了后,就把浓浓的担忧写在脸上,也不敢多说啥,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悄没声往回走。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很少见到长得这么细小的麦粒。往年这时候,那汪汪的一兜水儿就脆生生饱澄澄地稳稳坐胎了,可今年时令已到,它还像个怕见人的闺女一样不愿露出全脸来。
突然,人们都想到了去年秋天的日全食。
人们正搁地里收苞谷,突然天空黑了一下,大家抬头一看,日头被那天狗食去了小半拉,手里正拿着的苞谷棒子就掉在地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