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是我在嘉庆口中听到的、唯一一个她曾呼唤过的名字,在她并不清醒的夜晚。除了你,她没再说起过任何人,也未曾说过她的事。我想也许你是她这十几年来,一直想念的人。不过谁知道呢。他说。我是十一年前带走她的,自一个小城里。那段时间我正出差,处理一些繁琐的公事。每日经过时,都看见她坐在家门口。让我想想应该如何形容她。有些宽大的衣服包裹着她,令她显得更加清瘦。黑白分明的眼珠时常一动不动盯着某个地方,有阴森的鬼气。微微有些脱皮的嘴唇如同某种带锯齿的干花,黯淡的质感。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像旧时国外的女子。我曾多次让她购置一些女子用的饰品,但她以为,如此便好。她说当某些需求对自己来说太过高昂的时候,求索不起便不如遗忘。于是就变得无所谓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她,那时她与我和我母亲住在一起,日日生活,坚硬地磨损。因为忧伤,才多了魂灵,少了肉体。我轻描淡写地带过,并未提及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我也知道方染谷并非多事之人,爱恨已入土。
他接着又说。她与我来到北京时,正是冬季。那年冬天格外的长,像精心为她准备的。似乎浑浑噩噩地冷了五个月,让人想念阳光晒着的温度。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每天都穿着一双很旧的绣花拖鞋,看玻璃流泪。每次我让她去买一双新鞋时,她都拒绝,说这是她唯一喜欢的一双。她时常呕吐,其实呕吐和气温是一样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要怎样就可以怎样的。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天深夜在我熟睡之后,她便像小兽一般扑向我,撕扯抓咬,嘴里声嘶力竭地唤你的名。她的声音,你知道的,嘶哑无力得让人绝望,在夜晚便更觉得心惊肉跳。我无法令她停下来,便用力打她的脸。她忽然就安静下来,像个婴儿似的沉沉睡去。清晨,我在她柔软的吻中醒过来,她便问我为何浑身是伤。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愧于提起夜晚的事,狡黠地与我示好,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
我轻嘘了一口气,没有言语。方染谷所说的,我再清楚不过。只是一转瞬的工夫,便过了十几年。明明是在今天,却怎么成了昨天。明明是在进行,却怎么成了过往。明明是在期盼,却怎么成了抗拒。明明,是明明,却怎么成了,空空如也。
你似乎不愿意过多说起她。他说。神情有些落寞。
问题在于,我知道的,也都是她十几年前的样子,并不比你多,她早就以长久奔跑的姿态远离我那么多年。我所拥有的,仅是微不足道的回忆,是她的生命里,微小得可以忽略的一部分,又能说什么呢。我是这样说与方染谷听的。只是自己的痛,再微小也是漫长的一条线,用力拉扯成细而利、很长的一段。
我后来从方染谷那里知道,嘉庆自十七岁离开我家后的两年里,除了嗓音越发嘶哑、呕吐、夜晚间歇性的失忆和癫狂之外,以极其美丽又妖娆的方式,长大。
刚到北京的半年,嘉庆只是以最原始的状态,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走动或发呆。慢慢地,她开始外出,购置许多艳丽的衣服,诸如桃红色丝质旗袍,粉紫色嵌碎石手绘芍药花大摆连衣裙,厚粗棉竹节拼布纱丽绣片灯笼裤,黄绿肚兜等。但无论怎么买,都是很艳丽而浓重的民族风格,穿在她身上,如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