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编一本这样的书,写给父亲母亲,也写给自己。
写作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自己最想写的书。就像已故作家陈忠实曾经说过的,那是一本“垫棺作枕”的书。
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我心里涌动的感情非常复杂。
五岁的那一年,我的生母去世了。我想不起她的模样,家里唯一珍存她的一张十寸黑白照片,总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她的样子,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尤其难忘的,是她刚刚过世后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常常从我家的后山墙偷偷地爬到我家的房顶上,坐在鱼鳞瓦上,忍不住地想她。望着满天的星星,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爬到房顶,就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想她,不让人看见我的流泪。
27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去世了。那时候,我还在北大荒。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深秋的黄昏,我正在地头割大豆,父亲去世的电报,送到了秋收过后枯萎的地头。我连夜赶回北京奔丧,在同仁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了父亲,他的眼睛没有合上,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死不瞑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才第一次感到,对于父亲屈辱的后半生,除了时代原因,还有我这个做儿子开脱不掉的干系。内疚的心,那时候才第一次苏醒。
42岁的那一年,我的继母去世。那一天,是个夏日的星期天,我正在家里,她坐在床沿上,突然头朝后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对比我的生母和父亲的去世,她的突然离去,让我分外悲伤。因为从五岁开始,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和生母一起只生活了五年的时间,和父亲一起只生活了21年的时间,21岁我去了北大荒,除了中间回北京探亲几次短短的时间,大多时间没有和他在一起。不仅因为和继母生活的时间长,而且是她茹苦含辛地把我和弟弟带大,那是一段最难忘的相依为命的日子,感情的依托重心,情不自禁地倾斜在她这一边。
这一年的年底,我写成了一篇长达两万五千字的散文《母亲》,倾诉我的对她的感情。第二年,孙道临先生找到我,希望我来动手把这篇散文改编成电影剧本。我很难忘记,他望着我,对我讲起读这篇散文时的情景,他那一双沧桑的眼睛里,满含的不是浑浊而是那样晶莹的泪花。《继母》由他导演,由郑振瑶主演,终于搬上了屏幕。看完电影试演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对着母亲的遗像默默地说:您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却让一位有名的大导演拍成了一部电影,您这一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