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孙犁先生(2)

我是个编剧,改编过冯志的《敌后武工队》,事先也走了河北不少地方,河间、献县、吴桥、沧州、蔚县访问过当年的儿童团长现在的县政协主席。如能面谈,我是可以给你讲讲那些地方的近况的,因为我知道,你晚年是基本不出门的。

我一直在微博上摘抄你的文字,觉得是一种荣幸和愉悦,也想由此让我的同龄人或者更年轻的人能知道你,知道你写过那么好的《铁木前传》。当然这要感激散文家杜丽,她的文章让我开始留意你晚年这本小说,以及天津画家张德育的插图。

很多人只知道《荷花淀》,这小说进了中学语文课本,让许多孩子没长大就要背诵你的名字。但这种背诵,往往也就是错过,大家通过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完形填空从您的文字里挣了分数,也就心安理得地忘却了。我这些年跟人家谈到你,自然要提到荷花淀,可总想再说得远一点。

你自己提到:“《荷花淀》引起延安读者的注意:我想是因为,同志们长年在西北高原工作,习惯于那里的大风沙的气候,忽然见到关于白洋淀水乡的描写,刮来的是带有荷花香味的风,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鲜吧。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你看,你的笔下的热爱,都集中在祖国的大好河山。只是那河山,在别的挥斥方遒的大人物看来,是沙盘和挂图,而在你眼前,则具体成了水土,成了土地上飘过的云,刮过的风。

你还说:“《山地回忆》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当然,我在写她们的时候,用的多是彩笔,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

你对女孩子的这种远观的珍爱,是可以用得上敬惜二字的,就是从前老人爱说的“敬惜字纸”的那种敬惜。作家陈村说过:“我们夸一个姑娘好,不过是我们在好的时候遇见她了。”

这话固然智慧精确,但,我喜欢你的这种浑浑噩噩的完全接受。

我读《芸斋小说》,有一篇你提到来采访的两位姑娘,“拿照相机的姑娘”和“拿录音机的姑娘”。你不愿意让她们扫兴,破例录音,破例录像,最后你牵挂的只是那几张合影会不会如约寄来。你最后说:“余至晚年,极不愿回首往事,亦不愿再见悲惨、丑恶,自伤心神。然每遇人间美好、善良,虽属邂逅之情谊,无心之施与,亦追求留恋,念念不忘,以自慰藉。彩云现于雨后,皎月露于云端。赏心悦目,在一瞬间。于余实为难逢之境,不敢以虚幻视之。”

我就是看到最后这句话,有点眼热鼻酸的。“不敢以虚幻视之”,这话是智者之上的仁者之言,这话是我可以始终用来挽系人生的。张中行谈到《赵丽雅》那些女性,金克木回忆起《保险朋友》,其情其意,庶几近之。

当年你也是这样写她们的:“在一片烧毁了的典当铺的广场上,围坐着十几个女孩子,她们坐在席上,垫着一小块棉褥。她们晒着太阳,编着歌儿唱着。她们只十二三岁,集体劳动才有乐趣,才有效率,女孩子们纺线愿意在一起,织席也愿意在一起。问到她们的生活,她们说现在是享福的日子。”这是1947年,而你像贾宝玉在谈论着诗社里的女孩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