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的第二个共同点是写作,如今我做着和你一样的事,写写字,并憧憬着有一天我的文字能传诸后世,就像你的作品一样,被一代一代的人阅读。但我知道,这有点不切实际,几乎是一个不可能抵达的目标。这是因为我和你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不同,你可以忍受在生前看不到自己的作品出版,却依然能毫无怨怼地写下去,哪怕你根本看不到自己构建的文学大厦在人世矗立。
“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就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
这是你说的话,在作品被禁止发表、剧作被禁止上演,甚至工作权利都被剥夺时说的话。
看吧,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那些是我想要的,让自己更富有,更衣食无忧,更无拘无束地活着,以及写作。尽管我羞于承认,但必须承认,假如活在你的时代,前路看不到一点亮光,我想我会屈服的,屈服于能够让我的书稿出版的人,为达到目的,阉割自己的文字也不在乎。可你在乎,你从来没有答应过阉割自己的作品,代价是在你死后多年才问世。
这也是我写给你这封信的原因之一。在读过你的作品之后,一个疑窦在我身体里扎了下来,像一根刺。我不知道在那个无比黑暗的年月和无比黑暗的国度,你是如何挺下来的,并且保持了内心的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于心。据我所知,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未必比你所处的时代更残酷,但我所知道的作家,是含泪的、羡鬼的,他们奉旨写作丰衣足食,过着你难以想象的优渥生活。这个时代,更适合谄谀者生存,而非出产揣一腔良知的写作者之沃土。
或许这段话能提供一个答案,在写给斯大林的信中,你说——“在苏联我成了文学旷野上唯一的一匹恶狼,有人劝我将皮毛染一下,这是一个愚蠢的建议,狼无论染了色还是剪了毛,都绝对不会成为一只卷毛狗。”
说真的你的话令我惊诧,但还惊诧不过斯大林收到这封信后的结果,“伟大领袖”居然没有勃然大怒,并随即将你肉体消灭,在那年月这绝对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你的同行,写《骑兵军》的巴别尔,只因为在作协会议上说了一些话就消失了,他说“知识分子适应逮捕就像适应气候一样,顺从得令人发指”,然后就被逮捕被枪决,至今尸骨无存,他的家人后代甚至不知道他被枪毙的确切日期。
老布,我是不是该因此感谢那个格鲁吉亚人了。否则我今天又怎么有机会阅读你的著作。
知道吗老布,除了你的作品,你的不合时宜的倔强是另一个让我喜欢你的原因。
当你失去了读者、失去了出版的权利、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工作时,你对斯大林说,“如果不能任命我为助理导演,请求当个在编的普通配角演员;如果当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请求当个管剧务的工人;如果连工人也不能当,那就请求苏联政府以它认为必要的任何方式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这是我见过的最凄凉、同时也是最有硬度的“求职信”,“请以任何方式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除死无大事,当一个人连死都不畏惧的时候,当然就能承受所有的孤独与困苦,你就是在一个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的时代写成《大师和玛格丽特》的。
中国人王小波说,知识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时代。老布你恰恰就生活在那种时代。在一个正常的时代,不独作家,每一个普通人都是不需要写这种求职信的,人类不该屈服于任何其他的个体,只应该屈服于自己的内心。
好吧,其实我不必美化你,你也有屈服的时候。那时你写了个叫《巴统》的东西,那里面的斯大林高大、伟岸,简直是正义的化身。然而依然被禁了,你是前苏的禁书之王。在这之前,帕斯捷尔纳克也在报纸上发表了送给斯大林的颂诗,两位伟大作家不约而同地向权力垂下了高贵的头。不过多年以后你们被谅解了,甚至不需要去谅解,你和帕斯捷尔纳克留下的文字说明了一切,你们仍然保持了灵魂的高贵。
当曾经迫害你们的作协领导被批判时,你拒绝了邀请,“我不会去迫害迫害者。”你说。
还有你的幽默。
幽默是你的武器之一。一条狗在你的想象力之下变成了人,然后这条人形狗开始像人类一样邪恶,能说满口脏话,并参加了“革命”,担任了领导职务之后,又勾搭上了一位女打字员。最后告发了它的主人,把狗变成人的科学家。在匈牙利作家久尔吉的《一头会说话的猪》里,那头叫尤日的猪当了农场场长,追求起了农场女党委书记,求爱未果后告发并诬陷了后者——这篇小说我高度怀疑是对你的模仿与致敬。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你的想象力达到了极致。我一直好奇你安排撒旦降临莫斯科而非上帝,后来我隐约明白了,撒旦比上帝更适合这活儿。撒旦的魔术诱惑了莫斯科公民们,当他们和她们抢穿华美的衣物时,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有魔鬼干得出,当公民们走出剧场发现自己身上的华服消失,变得赤身裸体时,我对你的“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对人性的解剖,犀利得令人嫉妒。
还有你为大师安排的结局,那正是你梦想的结局。大师摆脱了肉身,和深爱他的玛格丽特飞升天国,得到了心灵的永恒自由。这大抵是世间所有作家梦寐以求的结局。
因此我确信你还活着,活在我从未履足却终有一天将与你会合的世界。
你一定在那个世界写着什么。
再说说我从你这儿学到了什么,简单地说就是自由,写作的自由。这个世界飞舞着太多太锋利的刀,等着阉割所有它认为应该阉割的文字,而你告诉了我,不要怕那些狰狞的刀,只管想你的,写你的,他们可以囚禁你的肉体,却永远也发明不出一种可以囚禁你思维的监狱。
就此止笔。假如还要说点什么,那就是感激,你的一个中国读者对从你的文字中摄取养料后的感激。
你的中国读者:阿丁
阿丁 真名王谨,男,70后,河北保定人。曾为麻醉医师、新京报体育部主编、图书出版策划人。著有《软体动物》、《顺从的令人发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