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韩公子非(4)

无论您的学说乍看之下何等不切实际,您表述思想的方式,却有着惊人的实用性,您找到了“人性恶”这把犀利的刀笔,借助对人性的丰富体察,您将一切人际关系置诸利害平台上细细掂量。您具有罕见的语言天分,您触手逢春、随机映发的寓言种种,大概唯庄子可比,您环环相扣、绵密如链的逻辑力量,在您所处的时代罕有其匹。您是类比大师,不仅精擅此道,还尤其擅长揭橥他人(如慎到)类比不当。您“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的卓见,具有空谷足音般的科学求真精神,尽管您的本意倒绝非求真。这也是我不会像个别懒惰学者那样从您的话语里挖掘所谓积极意义的原因,我知道,您所有那些看上去值得后人借鉴的观点,在您自身的思维谱牒里,都指向了相反一极。如果允许后人以一种彻底的“断章取义”来决定您某些观点的取舍,他们甚至可能组装出一个慈祥的虎面娃娃。比如,个别糊涂汉曾将您的“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主张,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角度大肆升华。其实,您的本意恰恰不在此,而是意在贬低一切。您刑名术里的阳光成分,只是体现在执法层面,而在更重要的立法层面,您让立法者——那个有“逆鳞”的人主——躲进阴暗的幕后。就此而言,无论您的观点里偶尔闪烁出怎样的现代光芒,您骨子里实在不是一个现代人。何况,您那“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的骇论,亦使您彻底丧失了对多元价值的认可。

我之不愿高估阁下,原因在此,虽然,您的“中道观”曾让我击节赞叹,并认定其中有着现代概率学的杰出认知,您对“前识”的阐述,也让我受益匪浅……

您具有超强的论证说理能力,但您的类比术里还是不无破绽,您对“参验”的强调,更像是一种见机行事,您无意也无力将其贯彻始终。在您的论证法术里,我分明看到一种“吾道二以贯之”的狡黠,您的方法终究难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权宜机变。即以阁下令人叫绝的寓言“守株待兔”为例,发明这则寓言固然体现了您的天才,但在“守株”的适用范围上,您还是犯了最低级的逻辑错误,当您仅仅因为那个宋人耕田者的蠢行就得出“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的结论时,您把概念偷换了个底儿掉,您用特称前提来支撑全称结论,不值智者一哂。您的精妙类比里总是夹杂着率性比附,您不仅漠视现象上的个别与普遍,还把现象上的偶合与规律上的一致搅成一锅粥。

我必须在此提及另一个妨碍贵学说持续生效的原因:秦国的迅速强大固然与您密不可分,但秦朝二世而亡的命运,您也难辞其咎。正是后者,导致后之“人主”对您的学说充满狐疑,他们再不敢像秦王那样,无所顾忌地加以吸纳。这对您的学说固然是一种不幸,对被您剥夺了生命意义的悠悠万姓,则不失为一个福音。当然,您终究是不凡的,在您辞世两千多年后的中国,依旧发生过一夜间令五十多万读书人遭受“邦之蠹”待遇的“反右”运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亦曾数度甚嚣尘上,您对此一定大感欣慰。的确,这是您的骄傲,正如它是吾族吾民的耻辱。

我之前向您提及一个名字:苏格拉底。我以为,论思辨资质,您未必在他之下。您能把一个荒谬绝伦的思想阐述得令秦王大喜过望,且使其影响历两千年而不歇,倘若您志在启智化愚,功德定将不可限量。反观那位苏格拉底,老实说很多地方不如您,他虽然没有口吃,但相貌丑陋,家里还有个远近闻名的悍妇,生计亦不宽裕,死时还欠别人一只鸡,与您的韩国公子身份,相去甚远。他与您的根本不同处在于,您对君主有多忠诚,他对真理就有多虔诚;您对权谋有多热衷,他对正义就有多向往;您对愚民术有多狂热,他对智慧就有多爱戴。目标上的南辕北辙,导致您和他的成就最终判若两橛,不可以道里计,这是我为您最感惋惜的。您思维敏捷而灵魂黯淡,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您就是一位书生,您只是一位书生,君主只能用一杯毒药夺去您的肉身,您却能向他的大脑反施蛊毒,攫获其灵魂,并使自己的思想长盛而不衰。世人惯道“百代皆袭秦制”,秦制者何?韩非之“法、术、势”耳。与您相比,孔子常常更像一副泥胎木偶,聊供装点。呜呼,天何言哉!

书不尽意,意不称书。言贵求真,意贵合道。唐突之处,敬祈包涵。即祝

冥安!

周泽雄自由文人,文学批评家。1963年生于上海,1984年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著有《青梅煮酒》、《当代眉批》、《说文解气》、《性格卡片》、《文人三才》、入的探讨研究,集丰富性和知《望文号脉》、《追问三国》、《齐人物论》(合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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