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韩公子非(2)

他如愿了,您呢?作为韩国公子,您对祖国的态度与那些奉行“良禽择木而栖”的纵横家大有不同,与楚国先贤屈原倒有几分相似。但是,韩国最为积弱的国力与韩王相对昏聩的能力,无助于您施展旷古绝今的抱负,则是必然的。韩国与强秦地理位置最近这个事实,意味着它最可能首当其冲地遭到鲸吞。您命定的纠结在于,您的思想只有依赖那个特定的人主,才有望横绝四海,而那位人主——秦王嬴政,恰恰最可能给贵国带来灭顶之灾。您的人生抱负与情感归宿,宿命地指向相反。秦王一统天下的伟略,只有先把贵国的城楼踩在脚下,才有望继续下一步,而您见到秦王后的第一道奏议,竟然要求他“存韩”。可以想见,即使您因为口吃而大打折扣的谈吐言动没有令秦王失望,您这道奏议,也够让他扫兴了。于是,恰在您有望大展宏图的那一刻,您为自己埋下了悲剧种子。

现在继续向您汇报司马迁的写法。他为您写的传记,总共不过1600来字,其中逾五分之四的篇幅,在全文抄录您的名作《说难》。这当然不是史传的规范写法,与司马迁在他处的写法也不相合。何以故?无他,司马迁以其天赋的洞察力,捕捉到了您最大的悲剧点,并重点加以渲染。您的人生使命和精神抱负,专在向君主陈计献策,您又深知言说的种种利害奥妙,最终,您仍因自己的不当言说而遽赴黄泉。惜墨如金的司马迁,遂不避重复,两次感叹道:“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我们知道,在如何善待各类人才方面,您的生死冤家李斯,曾借助一篇理实气畅的名文《谏逐客书》,帮助秦王刷新了认识。根据这份认识,结合秦王对您文字曾有的好感,尤其结合韩国与秦国悬殊的国力对比,要说秦王非要置您于死地,恐不无勉强。当然,即使从您的眼光看,所谓君主,也就是有权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有权三心二意、随心所欲、反复无常的人,用寻常的处事逻辑来考察普通人或许有用,施诸“威加海内”的君王,则过于天真。为此,我必须为秦王做出任何怪诞举动的可能性,留足余地。另外,李斯与您的关系,是否真到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已有资料亦不足信。司马迁还提及了另一个人:姚贾。您的事,他似乎难脱干系,但罅隙究竟因何而起,资料仍付阙如。大略而言,姚贾的纵横家特色,在您著名的“五蠹”分类里,倒是属于必除之人。退一步说,即使姚贾仅仅从大作里感受到了水火不容的敌意,并决定先下手为强,逻辑上也说得通。他当然可以推测,一旦秦王对您言听计从,留给他的人生选项,就只有在肢解、车裂或腰斩里任选其一了,连“毒药”的待遇都未必轮得上。人命关天,死生为大,他为此做出任何对您不利的事,都不足为怪。另外,留意您观点的读者也会发现,对您的不幸横死最有预见、最不会惊讶的,正是阁下本人。

如此,就得面对您的奇异学说了。韩非先生,您的学说并不复杂。在大作中,您曾两次提及《诗》里的句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依我愚见,您的态度是更进一层,主张一种“悠悠万姓,莫非王资”的帝王学。“王资”一词是您发明的吧?在《五蠹》中,您如此描述心目中的理想国:“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再结合您创造的“五蠹”“八奸”论,您的观点实际上异常简单,就像后人曾毫不犹豫地假定“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那样,您也毫不含糊地假定:世界因为“人主”而存在,人主的统治欲望,既是世界的存在依据,也是人间的秩序法则。围绕这个前提,您把一切不利于人主统治的因素,无论知识层面的思想学术,还是道德层面的忠贞廉耻,都视为多余。在您“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的论述中,您极为麻利地把庶民百姓都视为帝王的私家资产和私人工具了。所谓“俱尽其力”,改成“俱尽其畜力”,无疑更贴合您的定位。除了让他们像骡子般为“人主”尽力外,您不认为这些“细民”还有任何属于个体的存在价值及人生意义。为了完成这个学说,最终您不得不把除人主之外的所有人(即“贤不肖”),贬低并得罪个精光。首当其冲的是被您界定为“以文犯法”的儒生及“谈言者”纵横家,以下依次是“以武犯禁”的侠客、借依附贵族来逃避兵役的“患御者”及大量工商之民。在您视民众为“耕战”工具的既定认识里,这些人仅仅因为不能直接效命于“耕战”而被您定性为“邦之蠹”。您对人主的号召是:把他们都干掉吧。还包括“八奸”,“八奸”是您对“五蠹”的扩大化认识。伴随着这声号召,您也对仁义、智慧、贞信诸价值观下了驱逐令。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