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人抚平心理创伤,已发展成为一类专门的产业。从业人员包括咨询顾问、心理治疗师、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和社会工作者,其发展之势突飞猛进。这当然是好事,不是吗?要是在过去,我或许也会同意。但是随着我把研究兴趣从创伤后应激障碍转移到创伤后成长,我开始质疑创伤产业及其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我们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日益关注,创伤产业也在不断膨胀,使创伤后成长的观念完全笼罩在其阴影之下。我们在理解人类如何适应逆境时,往往太过片面,只关注创伤给人带来的消极影响。
但是,创伤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远不仅限于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们需要综合考虑生理、文化和政治等各种因素,才能决定自己该如何应对逆境,活出生命的价值。其中问题错综复杂,令我对创伤产业产生了以下三点忧虑。创伤产业的成功,是否会产生意外后果,引发新的问题?
第一,创伤产业热衷于使用医学用语。创伤后应激障碍已成为一个独立的诊断类别,可以有效评估人的精神痛苦。但创伤产业大量使用医学语言,把治疗师当作医生,仿佛患者不必通过自身努力,可以依赖他人谋求康复。而且“患者”这个词本身也有问题,它描述的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是指精神受损、残缺、失调、紊乱的人。这类医学词汇,潜移默化地将个人谋求康复的责任转移到了治疗师的手上。然而,精神创伤与能被医生治愈的疾病绝不相同。心理治疗师确实可以给人提供指导,在精神康复之路上提供专业的陪护,但说到底,人们必须自己承担起康复的重责,寻找生命的意义。
第二,创伤产业让人们普遍对创伤后应激障碍形成某种错误的认识:创伤后应激障碍既无从阻止,也无可规避—经历灾难的人一定都会受到心理冲击,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一定需要专业的心理援助。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确实如此,但是过去十年的研究证明,创伤亲历者不一定需要长期的援助,人们也往往过高估计了创伤给人造成的伤害。如果人们被反复告知,他们非常脆弱,需要专业援助,那么他们就会认为自己确实如此。但研究告诉我们,大多数人在遭遇短期创伤时并没有那么脆弱,他们要么有足够的心理复原力来对抗精神压力,要么能很快恢复过来,心理功能也会维持在较高水平。这才是本书真正想要传达的信息:大多数人的心理复原力都足以对抗突然降临的悲剧、不幸和灾难。
第三点担忧已经在前文提及:如果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得到缓解,人们就会认为治疗已经成功。这既忽视了大多数人都有足够的心理复原力的事实,也忽视了人在创伤后的成长—很多人经过逆境的磨砺,过上了更有意义的生活。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个复杂多面的心理状态,既会给人带来压力,也会助人成长。人们可能会凭此找到修复创伤的方法,把创伤变为优势。过去人们只把创伤后成长现象视为特例,当作只发生在极少数人身上的奇闻—而创伤后成长,其实是创伤固有的一部分。心理治疗师如果未能在求询者身上观察到创伤后成长的可能,那么无疑是帮了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