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明星俱乐部(2)

其实隆福寺固然曾是个美轮美奂的空间,它山门外的那条街,即隆福寺街,也曾是个光彩夺目的长街。我记得街上有不止一家书店,有售卖新书的,更有售卖从线装书到民国时期石印、铅印的形形色色的旧书刊的。我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很爱泡书店,卖新书的书店我当然爱去,也买些适合我那时心智发展的新书,比如从苏联翻译过来的童话《哈哈镜王国历险记》,从意大利翻译过来的童话《洋葱头历险记》(可能并非从意大利文直译而是从俄文转译,其作者罗大里那时是亲苏的),记得我还买到过一册冀汸的长诗《桥》,他是当作儿童文学来写的,对当时的我在诗歌审美上有着启蒙作用。后来我知道出了个“胡风反革命集团”,冀汸也是“胡风分子”,但我将那本《桥》一直保存了十几年,直到1966年夏天,出于恐惧,才将它抛弃。我不知道冀汸的《桥》在他平反后重印过没有,能不能买到,冀汸先生还健在吧?我希望,如果他本人读不到我这篇文章,那么,有读到这篇文章而认识他的人士,能将我这段文字转述给他,我要向他致谢,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隆福寺的书店里买到过《桥》,而这座“桥”,也是我那个时期心灵获得的养分之一。我的同龄人那时候鲜有进旧书店的,我却出于好奇心常往里钻。我承认那里面很多的书我连书名都认不出,比如《訄书》,这是什么书啊?作者叫章炳麟,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我得承认,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却也仍未读过《訄书》,但此刻我却能鲜活地回忆起当年在隆福寺旧书店里所看到的那书的封面,它给予我的刺激是需要终生消化的——从那一刻起,我懂得了我们中国文化有多么深奥,懂得了对文化,对书籍,对写作,对阅读,自己需要永远保持虔诚。我记得我在旧书店里买回过一本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是本用文言文写的言情小说,拿到家后很后悔,因为看不明白,但我把它保留到青年时代,后来读了觉得很好,只是受限于时代氛围,难以跟别人交流阅读心得。

隆福寺街的旧书店各有名称,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修绠堂。它也是如今街上幸存的唯一旧书店了,由于那书店早已由私营而公私合营再完全国营,纳入新华书店的分支专卖旧书的中国书店,因此它现在的招牌是中国书店,但它的位置一直没变,离隆福寺街东口不远,路南,那房屋基础架构还能引出我对当年修绠堂浓酽的怀旧情绪。我小时候原来不懂得为什么那书店叫修绠堂,后来是父亲告诉我,“修”是长度很充分的意思(我立即想到“修长的身材”这个语汇),“绠”是绳子的意思,这两个字连起来,则是指长长的井绳,就是从井里汲水,要用这长长的井绳拴牢了水桶,才能获得水的滋养,书店自比为“修绠”,为读书人提供汲取知识的方便,这个店名确实取得好!父亲一度是修绠堂的常客,他从那里买到过《增评补图石头记》和线装的《浮生六记》,他虽藏在枕头底下,却都被我趁他不在时取出来翻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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