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丘吉尔的名言还可补充,即民主不仅是“坏体制中的最好体制”,而且民主本身还可以更好,还需要换代升级,在一个动态过程中使民主功能更完善,在一个复杂世界里使民主形态更多样。以民主进程中后来者的身份,后发展国家缺乏传统依托,却也没有传统负担,完全可以利用后发优势,不仅参考借鉴西方的普选制、代议制、多党制、三权制等管理经验,还可以博采本土的制度资源,比如君权时代的禅让制、谏官制、揭贴制、封驳权等,比如革命时代的群众路线、多党参议、民主生活会、职工代表大会等,比如改革时代的法案公议、问卷民调、网上论坛、NGO参与、消费者维权等,一切或多或少含有民主元素的做法、一切曾有助于善政的举措,都可以通过去芜存菁而得到整合与汲收,从而让人们真正放开眼界、解放思想,培育出民主的本土根系,解决所谓“民主水土不服”的难题;同时也丰富和扩展民主内涵,走出有中国特色和开拓意义的民主道路,为人类政治文明建设做出独特贡献——一个文明复兴大国在追求富强的进程中理应有此抱负和责任,不可缺失制度创新的智慧。
几年前,笔者遇到一位瑞典籍学者兼欧盟官员。他说民主不仅仅是一种政体,更是一种交往习俗和生活方式。他引导笔者走进一座旧楼,参观他们主办的妇女手工活培训班、职工读书沙龙,还有社区青年的环保画展,说这都是很重要的民主。因为分裂而孤独的个人原子状态正是专制的理想条件,人们只有经常在一个共同体内交流、参与以及分享,才可能增强民主的意识与能力,才可能有民意的形成、成熟以及表达,包括尽可能消解某些误导性宣传。在他看来,欧盟民主的希望与其说在于电视里某些政治秀,不如说更在于这些老百姓脸上越来越开朗而且自信的表情——他和他的同道正为此争取更多的预算、义工以及跨国性讨论。
这是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
可惜我的几个中国同行者听不懂他的话,对劳什子手工活儿一类完全不感兴趣,一个个东张西望哈欠滚滚,只想早一点儿返回宾馆。连译员也把“民主”一词译得犹犹豫豫,好像老头说跑了题,好像自己耳朵听错了话——这些鸡毛蒜皮与伟大的democracy能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在他们看来,只有大街和广场上的激情才够得上民主的劲道。
我也曾举着标语牌走向中国和他国的大街广场,但我知道,民主要比这多得多,要繁重得、深广得多。
此时的银发长者有点儿沮丧,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是这尴尬一刻,成了本文的缘起。
韩少功:作家。著有《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