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岁月之约(7)

很久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惑我。我们为什么对“历史的表述”那样关心?表述得相同怎样?表述得不同又怎样?终于,在某次孤独的旅程中,一个答案在我心里豁然明亮:这种强求历史统一性的焦虑,盖出于我们对公共评价的过分注重,对他人以及后人评价的过分注重。其实,我们不是为他人以及后人的评价而活着,也没有必要为这些评价而活着。

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是自己历史的终审者。

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我曾经是一个好孩子。翻开从小学一年级起的学生手册,翻开一扎扎发黄变脆的优秀少年奖状——我童年的历史一字不差地记载着:这是一个好孩子。可是当这样一个有着优良记录的孩子天天经过南食店和冰棒车,她会不会产生吃的欲望?会不会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从母亲的手袋里抽出一两张毛票呢?我不敢说这是所有成年人都曾经有过的经历,但恐怕实在很少有人能在扪心自审之后说自己从无此种劣迹。至少我在少年时期,就不止一次像这样背着母亲从抽屉里拿出虽然不多但足够跟要好的伙伴们去冷饮店挥霍的毛票,买来解馋的食物,买来大方和名声和友谊。在学校,我是一个佩戴两条杠的中队长,一个在教师和同学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们只知道我曾经捡过一个内容丰富的钱包交给派出所的优秀事迹,不知道我还有过与坏孩子一般无二的悖行。但是有一天,当我和关系最密切的伙伴吵翻之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我家对我的父母揭露我,而她正是众多与我共享窃果的人中受惠最多的一个。父亲在送走了这个告密者之后,打了我一个耳光。

应该说这件事叫我刻骨铭心,也许正是它教会我把自己渐渐变成一个知道羞耻、懂得自尊、不轻易为嗟来之食不义之财所动的人。但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遗忘它,假如不是我的职业要求我有更多更深刻的内省,我很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成功地将它忘却了。在更多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回首童年,我的影子仍然天真活泼在明亮的太阳里跳跃,没有疵点没有残缺,还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一个听话的没有任何过失记录的好女孩。我的同学、我的老师这样评价我,有关我的历史这样记载我。但这并没有用,当我用羞涩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童年时,评价和记载都不会是止痛止血的万应创可贴,过失的痂痕长在那里,不止一次被我自己的目光刮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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