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岁月之约(3)

岁月改变了我们。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时辰,我们明白过来。

可是我们仿佛并不欢迎改变,我们都希望孩子们永不长大,自己永远年轻。我们开始愈来愈喜欢回忆。在独坐灯下的夜晚,我们百玩不厌的游戏,是把记忆的万年历一遍又一遍翻得哗哗直响。在记忆里我们年轻快活,又能吃又能睡,健康如奔跑的羚羊。我们又爱哭又爱笑,为真爱之吻激动不已。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知道畏怯。幻想是我们须臾片刻不离的伙伴,共同的幻想足以让我们轻易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引为刎颈之交,激情地慨叹相见恨晚。凭着幻想的鼓动,我们一次次向辉煌的目标冲刺。于是我们自信,我们莽撞,不甘过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只管把崇敬的目光投向人类最卓越的楷模,用他们的背影标记生命的上限。

可是我们仍然被改变了。

我们变了,步履不再如往日轻盈,常常肩酸背痛,稍稍过劳就累得不行。我们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流连,甚至想不出有哪样食品能真正引起食欲,有哪件东西真正叫人爱不释手。我们像看破红尘的隐士,无大喜无大怒,有的只是一连串深深浅浅的忧思。我们丧失了好奇心也就丧失了惊喜,声称一切全在我们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为曾经在恋爱中表现得痴情汗颜,认为那些事迹的发掘有损于我们端庄的成熟,以至于守口如瓶直到对自己都讳莫如深。我们变得老于世故,深谙交际技巧,不再欣赏心直口快、古道热肠。我们害怕陷阱害怕无赖,在并不危急的时刻也可能闪烁其词、敷衍塞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幻想,年轻时代的种种设计多半已经褪色,成为永无机会施工也无收藏价值的旧图纸,被我们随手抛弃。我们一步步用回忆取代了幻想。作为回忆的富有者,不同的回忆阻碍着我们,使我们再难跟什么人一拍即合、心息相通。我们交结新朋友的愿望越来越清淡,一味审慎地回避陌生人哪怕是诚恳相邀的目光。可是在对新朋友愈加挑剔的另一面,是对老朋友日甚一日的宽宥,因为我们懂得,通过经年累月的甄别留存下来的朋友,恰如从童年时代精心保存下来的旧邮票一样珍贵,撕一张就少一张,永无机会再版。我们用反反复复的筛选虐待青春期的偶像,眼看它们一个个坍塌,或者定格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梦里。就这样我们在岁月的引诱下,一天天走进了记忆的牢笼。

我们的确是变了,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中年人,而每个人真正进入中年的标记,似乎并不在于年龄,却在于他(她)是否已经用回忆取代了幻想。

世界在我们的记忆中四分五裂。对同样一件事情,人们几乎从来不会有共同的确定不变的记忆。最近有一个机会,我看到几本死囚留下的日记。它们多半起于死刑宣判之后,止于死刑执行之前。那些笔记本斑斑驳驳写满蝇头小字,字迹或工整,或零乱,内容却出人预料的一致,除了恐惧和悔恨,千篇一律是对母亲父亲手足和爱人的怀恋、对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光的追忆。生活在这些杀人见血,甚至狠毒凶残的人临终的目光里,迸发出惊人的美丽。完全找不到罪孽,找不到阴暗,找不到他们向恶的进程,即使涉及犯罪经过,也都是三言两语淡写轻描,带着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偶然性。好像他们走在铺满阳光的路上,突然间掉进了一个黑洞,猝不及防就从乖孩子变成了流氓强盗,所有循序渐进的堕落过程都被遗忘、被省略了。

我并不怀疑这些日记里包含着真实的成分。但我们可以完全相信这些日记吗?我们是否应该有足够的警惕,把它们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划入文过饰非的伪言?如果这些用斑驳小字写成的日记,出自另一些人之手——出自因为小小口角就被打断双腿的老汉,出自被强奸、被毁容、被葬送了终生幸福的姑娘,出自委曲求全付出了巨额赎金却只领回了儿子残缺不全尸体的父亲——他们所记录的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受害者们,如果他们有一双眼睛可以跟随这些罪犯的一生,他们会如何回忆这些罪犯的面孔?会怎样看待这些罪犯的欢笑和悲泣、凶残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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