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简朴生活回忆录(7)

我对刺绣和钩花毫无兴趣,但对于缝纫却是兴味盎然的。那个年代,只要不是太贫困的人家,窗台前都摆着一台缝纫机。我很喜欢踩缝纫机,听着它“嗒嗒嗒”地响,就有一种快感。缝纫机算是家中的贵重物品,蒙在它身上的罩子也就不常离身了。它很娇贵,不能在它上面压花盆,不能放滚烫的茶杯,甚至在拍屋子的苍蝇时,也要首先扫它一眼,以它的清洁为先。平素家人的衣服开了线了,就动用手针来缝,不轻易舍得用它。它什么时候用得最勤呢?那就是腊月里,家庭主妇会从商店扯来一块又一块的布,求人给裁剪了,给家人做新衣服。这时候我就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怎样把两块布叠加到一起,塞到机头下面,落下一个银色的按钮压牢它,然后飞快地蹬起缝纫机。缝纫机上的线像浪花一样欢快地跳跃着,布与布在瞬间就被缝合在一起了。一个熟练的主妇,一天做上一套衣裳是很平常的。但我母亲却不是这样,我想她一定没有学过几何,那些大大小小的布片常被她给连缀错了。该是衣兜部位的布,给上到领子上了;该是袖筒的布,给上到裤腰上了:真的是颠三倒四。所以常见她撇着嘴将刚缝纫完的衣服“刺啦刺啦”地又撕开了,这时候我就得给她打下手,将附着在布上的线头挑掉。若是她返工顺利了,我会受到表扬;反之,她会怪我碍眼,影响了她的发挥。尤其是她给我做衣服的时候,返工一遍那算是少的了,往往一件衣服周周折折地做好了,在她长吁一口气后,突然发现衣襟对不齐了,她就骂我“绞牙”。也奇怪,也许是心理暗示的缘故,她一给我做衣裳,总要出错。所以尽管我爱看她蹬缝纫机的样子,但轮到给我做衣服的时候,我就远远避开。我还记得有一年她为父亲做棉裤,父亲穿上后,发现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父亲取笑她,她不承认自己手艺有问题,非说父亲的腿生得就是一长一短,不肯为他修改。我心想,你这不等于糟践自己当年嫁了一个瘸子吗?

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有时会偷偷打开缝纫机,缝跑球。跑球是用六块同等大小的碎布做成的,跟口袋一样,缝时要留着一个小口,将米塞进去,然后再把它封死。它比鸡蛋大,比拳头小,是女孩用来做跳格等游戏的。而我用的碎布,都是从专门收拢布条的包袱里选出来的。母亲一旦发现我有了新的跑球,就明白我背着她使缝纫机了,她会打开它,检查它的运行是否正常,好像什么东西经我一用,就会立刻坏掉。我用缝纫机缝过跑球和椅垫,每次坐在它面前,总觉得驾驭的是一匹野马,非常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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