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简朴生活回忆录(5)

马灯和油灯,因为有了玻璃灯罩作为衬托,其性质有点儿像后来的电灯了。很奇怪,我印象中使马灯的都是些老气横秋的更倌和马夫。他们提着它,要么去给牲口喂夜草,要么去检查门闩是否闩上了。而掌着油灯的人呢,又多数是年老的妇人。她们守着油灯纳鞋底或者是补衣裳,油灯那如豆的火苗一耸一耸的,映着她们花白的头发和衰老平和的面庞。所以我觉得马灯和油灯与棺材前的长明灯密切相关,因为使着这两种灯的人,离点长明灯的日子是不远的了。

有了光,而又有了形形色色的天上和人间的事物,就有了影子。云和青山有影子,它们的影子往往投映在水面上;树、房屋、牲畜、篱笆、人、花朵与飞鸟,都会产生影子。有些影子是好看的,如月光下被清风摇曳的树影,黄昏时水面漂泊的夕阳的影子以及烛光中小花猫蹑手蹑脚偷食儿的影子。我印象最深的影子,是烛光反射到墙面的影子:有桌子的影子,有花瓶的影子,有插在柜角的鸡毛掸子的影子,也有人影。这些上了墙的影子随着光的变幻而变幻着,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忽而长了,忽而又短了,让人觉得影子毕竟是影子,一从实物中脱离出来,就走了样了。

老人们爱说,一个人有影子是好事情,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说明你离做鬼的日子不远了。所以我从小特别恐惧看自己的影子。它在,你可以气定神凝;一旦寻不着它,真的会急出一身冷汗,以为身后已经跟着一群小鬼了。而一个人即使沐浴在光明中,也并不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且,自己的影子有时也会吓着自己。比如走夜路的时候,我在前面走,我的影子就跟在我后面走,让我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惴惴不安的。回过头一望,影子却不见了,可当你转过身接着行走的时候,影子又跟在身后了,甩也甩不掉,就像一条忠诚于主人的狗一样,一直跟着你。

在光与影的回忆中,有一把小提琴的影子会浮现出来。我家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小提琴,只有父亲能让它歌唱。它的旋律响起来的时候,即使在阴郁的天气中,仍能感受到光明。“文化大革命”中,那把小提琴被砸烂了,因为那是属于小资阶级的东西。琴声能流淌出光明,这样的光明能照亮人荒芜的心,可是这种光明是看不到影子的,如果用老人们的说法去推论,音乐与鬼魅就是难解难分的了。难怪最忧伤、最动人的旋律在给人带来心灵光明的时候,也会在一个特殊年代带来生活上的灾难,因为音乐带着鬼啊。

生活的富足,使马灯、油灯渐次别我们而去了,烛台也只成了一种时髦的展览了。当我们踏着繁华街市中越来越绚丽的霓虹灯的灯影归家,为再也找不见旧时灯影的痕迹而发出一声叹息的时候,那些灯影斑驳的往事,注定会在午夜梦回时幽幽地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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