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三笠公园(11)

甲午年(1894年),朝鲜已是命若危卵。作为它长久以来的名义宗主国,大清王朝回避不能,但处理无术。在一系列事件之末,日本终于于长崎“清国水兵事件”八年后点火起爆了。帝国史的重头戏即征服中国——这也是一场对其文化母亲的施暴战争——

“撞沉吉野!……”

“炮弹里都是沙子!……”

不重提那悲惨的过程了。

北洋舰队如同李鸿章的私兵,战无决心,指挥慌乱,先是在黄海上败于劣势于己的日本联合舰队,接着又在刘公岛被日军攻取了老巢。在实战中,德国制造的“定远”“镇远”二舰,就像驾驭它们的中国制造的将军,能脂粉乔装招摇过市,不能男儿一场人死血流。在那养兵千日的关键时刻,人无志气,炉膛缺火,没有战死,而是自沉,不是流血,而是被俘!

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自爆而沉。“镇远”舰也企图自爆,未果,被日本海军俘虏在刘公岛自家码头上,当了世界海军史上的耻辱冠军。它创纪录的那一天,是1895年2月17日。

“镇远”的残生后史,均用日文记载。1895年3月16日,它被编入日本海军序列;1898年3月,随战争时代剧烈的军备更新,被降为二等战舰;到日本再发动对俄大战的1905年,继续跌为一等海防舰;五年后的1911年4月,它被日本海军除籍。在日本海军中它不再叫作“镇远”,至于被人起了个什么名字,不得而知。除籍次年,舰体被卖,随即被拆卸。

在东京上野公园的不忍池东侧,安放着“镇远”的铁锚以及十个大炮弹。

另在栗岛的一处海洋纪念馆,展览着“镇远”的舰钟,还有鱼雷。

痛苦的故事总是太长。

但总得把噩梦的最后一页瞥一眼。

仗打输了。海军的舰艇,已经丢得精光。只剩下一半条小破船,而且失掉了管辖。但日军还在辽东一拳拳狠揍,已经到了中国传统的城下之盟的时候。日本不接受其他低级别的谈判代表,不得已,李中堂大人以七十高龄,漂洋渡海,来到了下关,出席“清日讲和条约”的谈判。

下关,又称马关,是日本本州岛的尽头。关门海峡从眼底咆哮流过,隔海望着近在咫尺的九州。这是真正的形势之地、海陆咽喉,无奈李鸿章是最可悲的下关来客,毫无一丝欣赏的兴致。

下关盛行吃河豚。而春帆楼,是开下关吃河豚风气的名店。

在春帆楼这个日本指定的谈判场,伊藤博文像是慢慢地享受着吃一条特肥的河豚,又像耐心地玩一种猫与困鼠的游戏。他恣意地耍弄,凶恶地逼迫,尖刻地讽刺,敲骨吸髓一般地迫使李鸿章半句半句地应允、一块一块地割让。

大约那时全日本的国民都在翻着一幅小学生地图,随手指画之处,尽是割让之地——而李鸿章拼死顽抗着。台湾不能让,辽东不能割,他衰弱地呻吟,哀求着争辩。他只剩下一张老脸几句推辞,除此再无任何交涉进退的本钱了。

这是几段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谈判对话:

(关于两亿两白银赔款)

李:如此苛刻条件,以我国力,无论如何亦难负担!

伊:敝人不敢苟同。贵国土地富饶人民众多,财源其大无比。

李:即使财源广大,但尚未开发毫无办法。

伊:贵国人超四亿,比我国远多十倍。若想开发财源,轻而易举。

李:虽国大人多,无人杰可奈何!

伊:国运艰难之际,正英雄辈出,等至执掌国政,即可实行开源。

李:(微笑)愿向我国政府建议,礼聘阁下为敝国宰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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