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三笠公园(12)

(关于割让辽东和台湾)

李:即便英法两国兵临北京城下,亦未要求割让一寸土地。

伊:彼等另有其意,不可以彼论此。

李:即如营口,乃通商口岸货物云集之地,实为我国政府一大财源。贵国一面命我国负担苛重赔款,同时又夺我收入源泉,岂非过于残酷?

伊:乃不得已也。

李:台湾全岛,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强让?

伊:阁下似说,未占领之土地即无要求割让之理?贵国何以将东西伯利亚割让与俄国?

(交涉之间)

李:总之二万万为数太巨,必请再减五千万;营口还请退出,台湾不能相让。

伊:如此,即当遣兵至台湾。

李:台地瘴气大,前日兵在台伤亡甚多。台民吸食鸦片烟,以避瘴气。

伊:但看我日后据台,必禁鸦片!

在下关的谈判场春帆楼侧后,通向李鸿章下榻的接引寺,山间有一条草丛小径。标识牌上写着:李鸿章之路。据说由于甲午大胜,日本朝野轰动,民间泛滥着骄傲与狂热。李鸿章每天去春帆楼会场,为防不测总是避开大路,特意拨开草丛,走这条偏僻小径。

但是即便如此,被军事胜利煽动得几近疯狂的日本人,仍热望继续扩大战争,把皇国神威一直发挥到天涯地角。他们居然不觉得战争带来的衰竭疲敝,生怕春帆楼和谈成功,唯恐事态就此罢休。

这种为继续和扩大战争立志干涉国政的狂热国民,即便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他们藐视法度,结社营党,不接受政府约束,恣意挑动事变。在下关,一名叫小山六之助的“神刀馆”成员潜伏许久。这一日他在清朝代表每日往返的小径上断然拦路,对准李鸿章的头就是一枪!

如此的自认匹夫有责,这样的草民干预朝政,在日本近代史上并非只有一次。以前不久,他们还曾对俄国——那是日本更热衷渲染其威胁的国家——的皇太子实行过暗杀举动。国民的野蛮热情,震惊了日本政府。明治天皇下令追究。同时,因为日本已经打得国力疲惫,伊藤博文接到指示——就此结束敲骨榨髓,可以签署条约了。

李鸿章伤未致命,子弹打在眼下一寸。这一枪于他求之不得。由于挨了这一枪,也许国人就不至于骂他国贼太甚了。他血流满面,仰天长叹:“此血可以报国也!……”

总之,无可退让之处退让,绝不可行之事行之,李鸿章代表慈禧太后和清王朝,在丧权辱国的下关和约上签了字。

这个条约规定:朝鲜听任日本宰割,中国把辽东、台湾、澎湖三处领土向日本割让,两亿两的白银赔款。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条款,诸如开放沙市、重庆、苏杭为商埠之类。

战后,日本官吏堀口九万一来到湖北沙市,准备按条约设置领事馆并建立居留地。他吃惊地发现:沙市的中国官员,居然不曾听说刚刚打过的战争。

日本人不能理解,难道刚刚经过的,不是一个国家的战争吗?

如同1840年鸦片战争的翻版,也与后来的“一·二八”上海事变相去不多。中国的抗战多是如此:封疆大吏各拥重兵,坐看一旅之卒赴死,谁也不肯出力出兵。虽然他们惯唱爱国,以国家利益予人高压。

——顺便说一句,后日一伙日本人曾突入朝鲜皇宫,发动过一场野蛮的政变。其中有写了以埃及独立为模特的畅销小说《佳人之奇遇》的柴四郎,也有去沙市建领馆的堀口九万一。他们一路砍杀,残害了抗日派的闵妃。堀口后来官运亨通,历任驻巴西(兼辖阿根廷)、墨西哥的公使。据说他是随笔家,不知是否给沙市写过点儿什么,若有,估计一定妙语连珠。

据说,当李鸿章抵达下关时,望着关门海峡的汹涌海浪,曾匪夷所思地问:“这条河,叫什么河呀?”

“濑户内海。”有人回答。

李鸿章听后,喃喃独语道:“日本人,稍大的河,就叫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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