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秘史》 铁门槛人家(3)

石老黑曾听表哥说过,表嫂的娘家哥哥米仁和,是有名的排头工,生有三个男伢儿。表嫂早想要一个来,又做儿子,又做女婿。米仁和却不愿让儿子当上门郎。他说,排古佬的伢儿长大跟老子放排就是,哪里也不去。石老黑倒是想得通,上门郎无所谓,只要伢儿日子过得好。不论是火儿,还是白狗,只要龙家看得中,他都愿送来。他对阿珍说:“表嫂,我同表哥的血亲,我的伢儿,就是你们的伢儿。火儿、白狗由你选。当儿子也好,做女婿也行。”

石老黑的话称了阿珍的心。她说:“真的这样,你和阿春会舍得?”

石老黑说:“怎么舍不得?又不是给别人,伢儿从糠箩跳到米箩,巴不得哩!”

“烧胎”的事情定了下来,石老黑回到了铁门槛。他当务之急是设法搞点钱,在表哥为火儿行傩之后,作为利市送上。到哪里去寻这钱呢?石老黑决定向火儿的干爹、族中堂兄石老雄去借。寨子没烧之前,石老雄和他是对门对户。石老雄年长老黑十九岁,五短身材,绿豆眼睛,伶牙俐齿。他骑坡过岭,健步如飞。同猎狗赛跑,可以扯住狗的尾巴。他臂力过人,油榨的碾岩举得过头顶。偌大的枞树筒子,经他手掌三劈两劈,就成了一堆劈柴。铁门槛的棒棒客数他最有本事。石老雄“坐坳”“吊羊”屡屡得手,手头要比老黑宽裕得多。生性豪爽的石老雄,他的钱就是众人的钱,任何人都可以向他借。借了钱还不还都不要紧。石老黑佩服这位堂兄的为人,让火儿认他做干爹。石老雄多次邀约老黑和他一起干,都被石老黑婉言拒绝了。生活拮据的石老黑,极少向人开口借钱。为了火儿“烧胎”的利市,他硬着头皮来找石老雄。

石老雄正坐门前的竹椅子上吸着旱烟。旱烟杆用竹子做成,酒杯粗,齐眉高,两头是硕大的白铜烟锅和烟嘴,既可用来吸烟,又是他的防身武器。

“雄大哥!”

“哟!老黑,你稀行。来,先吃锅烟。”石老雄说着,把长烟杆交给石老黑。

石老黑没有接烟杆,而是拿过了石老雄手中的纸煤儿。他说:“这几日我有点咳嗽,烟吃得少。你吃,我来给你点烟吧!”

长长的竹烟杆优点很多,缺点就是点烟时总是够不着。石老黑吹燃纸煤儿,为石老雄点着烟。

有人点烟,石老雄吸起烟来就方便得多了。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叶子烟,发出“唏唏”的声音,显得很过瘾、很自在。他问石老黑:“老黑,无事你是不上门的。有哪样事?你就说吧!”

石老黑说:“想来给你借点钱。”

“借钱做哪样?”

“火儿‘烧胎’,要给我龙家垴的老表包一个利市。”

“借多少?”

“不多,二十文就够了。”

一锅烟吸完,石老雄磕着烟灰,语重心长地说:“黑老弟,这叫作‘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哪!”

“嘻嘻!眼下手头有点紧。”石老黑显得不好意思。

“一个梅山虎匠,都好几年打不得老虫了,手头能不紧的吗?”石老雄表示同情过后,接着说:“二十文,这几个小钱算个卵,可我不能借给你!”

吹燃纸煤儿,正要为老兄点第二锅烟的石老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烟火点燃之后,他无地自容地抽身离开。

“回来!”石老雄喝道。

石老黑应声停止脚步。

“不想问问,这是为哪样吗?”石老雄问。

“不想。”石老黑头也没回,再次动身离开。

“回来!”石老雄站起身,厉声喝道。

石老黑回转身和石老雄面对面地站着。五大三粗的石老黑,从未受到这般奇耻大辱,他两眼充满着泪水,对石老雄高声说:“雄大哥,你太看不起人了!”

石老雄板着脸,声音比石老黑更高:“是我看不起你吗?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火儿是我的干崽,他的事我能不管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让二十文钱憋死!跟我上一趟铁门槛,莫讲是二十文小钱,就是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也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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