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过后,廖老六带着女儿阿春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张家窨子。阿春背着包袱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走在浦溪边的花阶路上。天亮时分,父女俩便走过了浦溪边一个叫接龙的寨子。阿春感到一阵恶心,便在路边弯下腰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廖老六知道,怀胎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没办法,他只得站在路边,等阿春吐过,歇息了片刻,才又赶路。
“回到屋里,就把那服药吃了。”廖老六说。
阿春却说:“打胎?我才不哩!”
“还是打掉好!”廖老六希望说服女儿。
“不!我不打!”阿春说着,便从包袱里取出那包着打胎药的纸包,狠狠地甩到了浦溪的流水之中。
廖老六叹息着:“娘的,老子拿你没办法。”
阿春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银锭,拿在手里掂了掂,也甩下浦溪的深潭之中。
廖老六惊呆了,“你发癫,怎么把银子也丢了?”
“这臭钱,要它做哪样!”说着,阿春拿起一个银锭又要丢。
廖老六连忙从阿春的手中夺过银锭,揣进怀中,嘟哝着:“这银子你不要,就不该拿人家的。”
“为哪样不拿?给得再多我也拿。拿了我照样丢,他拿好多我就丢好多。”阿春说得极爽快。
廖老六再次叹息:“娘的!老子拿你没办法。”
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一出山,便显得灼热。远处阳光下的盘瓠崖,如同一只顶天立地的神犬,雄踞在苗疆。这里苗家人称神犬为盘瓠,并将其奉为先祖。相传他和皇帝高辛氏的公主——辛女成亲,繁衍了苗家的子子孙孙。
这个夏天,盘瓠崖一带久旱无雨。山上种的包谷,叶子都枯得搓了索子。苗民依古法求雨,抬着狗的光身游过好几次田垄。老天爷却依然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干旱之年,大山里的老虎耐不住饥渴,便连连光顾这盘瓠崖下的村子。
廖老六分外沮丧,自言自语地说:“他娘的,背时背做一路了。”
“还有哪样背时事?”阿春问。
“早几日,老虫又进了寨子,把屋里的肥猪叼走了。”廖老六告诉女儿。
“真背时!”听到这一消息,阿春也分外懊丧。三年前,老虫就曾叼走过她家一头肥猪。她问父亲:“几个老虫?”
“就一个。”
“敲了马金没有?”马金是一种特大的铜锣,敲起来声音特别响。往天,每当老虫进寨时,苗人都是敲起马金,吓走老虫的。
廖老六说:“怎么没敲!你敲你的马金,它进它的猪栏、牛栏,一点儿也不怕。你四叔的牛,还有满公的猪,也都被叼走了。”
“那就赶紧去岩溪冲请虎匠呀!”阿春说。岩溪冲的虎匠,远近闻名。他们用梅山教之法射杀老虫。三年前盘瓠崖发生虎患时,就是去岩溪冲请的虎匠。虎匠就曾用药弩射死过一个老虫。
廖老六说:“你老根叔已经去请了,如果他们在屋,今天就会赶到。”
阿春边走边想,岩溪冲虎匠来打老虫,石老黑就一定会来。岩溪冲梅山虎匠的师父名叫梁法东,石老黑是他的徒弟,另一个徒弟叫吴二狗。三年前,虎匠来到盘瓠崖打老虫时,就是在阿春家中安的梅山坛。石老黑是个莽汉,长得又粗又黑;平时鼓眼豹睛,脸上没得笑容。可当他见到阿春时,眼光变得温和了,声音变得轻柔了,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有事没事,总喜欢找阿春说话。阿春心里有数,这黑脸虎匠在打自己的主意了。山里人都晓得,虎匠是极其危险的职业。家境稍好点的人,是不愿意干这行的。一贫如洗的石老黑家住铁门槛,那里的人多以拦路打劫为生。只有他一家人再穷也不肯当强盗。石老黑幼年丧父,瞎子老娘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他十三岁就跟舅爷梁法东学虎匠,妹妹荞花则送到炭山里当了童养媳。如今,石老黑已长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虎匠道艺学得也还不错。一头登刚的牯牛,每块肌肉、每根茸毛,都蓄积着骚劲。情窦初开的阿春在黑脸虎匠的面前,显得有点儿慌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