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作者和变态主人公 2

小说和叙事的声音 

小说不是诗歌,但也不是寓言。它是平民生活的梦幻化(符号化),有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噩梦。长篇叙事就是通过语言(包括词义和声音)重现这个梦幻或噩梦。长篇小说《钢琴教师》也像一个噩梦,一个平民试图变成贵族的噩梦,一个在备受压抑的生活中即将坏死的肉体变态萌动的噩梦,一个试图用结构完美的古典音乐来掩盖已经破碎的日常生活的噩梦,一个在长期的控制和虐待中学会了“受虐—施虐”的噩梦,一个充满优雅理想的人的复仇的噩梦。

尽管这个噩梦的结构并不清晰,也可以说是“语义不清”(这就是文学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从小说叙事中传递出来的“肉体解放”的尖叫却是清晰和刺耳的。耶利内克作为一位诗人和音乐家,她对“故事”的兴趣似乎不浓,她对声音更为敏感。她让叙事的词语中充满声音,声音自身的逻辑压倒了人物行动的逻辑。她的主人公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动作,最终都不是指向故事的结局或者行为的结果,而是试图要让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一个刺耳的音符。这些音符汇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疯狂的旋律,而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声音产生的发声机制,首先取决于一系列压抑——贵族梦想对平民生活的压抑、精神(比如古典音乐)整一性对肉体丰富性的压抑、人文主义或英雄主义理想对自在和自为的日常生活的压抑、黑色连衣裙对小碎花连衣裙的压抑、严肃对欢愉的压抑等。但是,单纯的压抑不能构成冲突,只能构成枯萎和死亡。在母亲对女儿或者自己对自己的压抑中,生活的缝隙却无处不在,这是一些相反的力量:钢琴教师埃里卡被表弟健康的肉体所吸引,独自到民工棚户区看黄色录像,到远郊树林里窥视土耳其人野合的场面,还有内心经常涌动着的欲望。

当这种相反力量与单纯的压抑势均力敌并产生摩擦的时候,才会产生疯狂而尖锐的声音。一边是越来越强烈的肉体欲望,一边是越来越神圣的音乐。事实上,她的学生们已经开始抨击莫扎特和海顿了,但埃里卡依然认为“只有音乐是永恒的”,必须让音乐准确地按照大师的曲谱和指法来呈现,否则它就只能变成街道上的口哨和酒吧里的哼哼。实际情况却是,埃里卡发现每一天都有一些音乐、一首诗歌,或者一篇小说在死亡,但故事(特别是事故)却层出不穷,这些故事甚至试图成为时代叙事的主角。埃里卡一直执著地要保持钢琴教师形象(也就是古典音乐)的完整性。但执意要破坏这个完整形象的却是学生克雷默尔和他露骨的性挑逗。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埃里卡迎了上去,用她疯狂的肉体,变态的身躯和嘶哑的声音迎了上去。这是一种充满了报复性的性行为,一种“自虐—施虐”行为,也是一支变态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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