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从“精神分裂”到“身份分裂” 7

性的主题也是库切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库切认为,“人神交媾”所隐含的本质主义梦想,尽管起源很早,但到维特根斯坦时代就终结了。现代作家必须直面与世俗身体相关的性主题。跟亨利·米勒将性主题直接作为攻击世俗秩序的武器不同,库切写的都是普通人的“性”,以及它如何导致了现实生活秩序的脱轨状态。在小说《耻》中,卢里教授就有过类似的遭遇。性在世俗生活中有诸多的限制,比如年龄和社会地位的平等、身体状况的平等,否则就视为违规。世俗身份和外在的身体状况的不平等,严重制约了性关系的发展。我将这种理想化的“泛平等观”,视为“启蒙主义的呕吐物”。真正的平等是生命的激情和它的纯洁性,是性爱关系的非道德性和非功利性(与此相反的是传统极权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的控制、盘算、计划、理性)。这一主题在小说《青春》中也有所表现。在《等待野蛮人》中,它得到了更集中而有效的表达。

这是一位当地行政长官与“野蛮”女孩的性爱故事。行政长官身兼多职——官员(权力和金钱)、恩人(女孩的拯救者,道德的化身)、情人。他做得最好的是前面两种角色,但从来就没有做一个好情人。在对他们性爱过程的整个叙述中,“官员”和“恩人”这两种世俗身份,就像梦魇一样跟随着他们。“野蛮”女孩在报恩和敬畏权势的隐秘心态的支配下,极力想跟行政长官交流,但根本没有效果。唯一的一次有效交流是与一群“野蛮”青年邂逅之后发生的。实际上是另一些年轻的躯体激发了她的欲望,跟行政长官的肉体没有关系。权力、金钱、道德、拯救等,在性面前显得那么无能。女孩在想象中与生命的精灵完成了交媾,而行政长官和他的身份(官员、恩人)才是真正的世俗躯壳。库切在一个写实主义的层面,重现了“人神交媾”的主题。不同的是,被世俗视为“神灵”的权力(包括金钱)和道德(包括报恩),在这里恰恰变成了卑微的肉体。生命力的激情和爱这两者,不像职务和职称那样可以分开使用。它们是一。

与禁欲主义相关的另一个极端是,当代人羞于谈情说爱,却肆无忌惮地讲黄色笑话。他们把受禁锢的灵魂抛给了传统,带着一具盲目的肉体躯壳到处闲逛。这一主题在美国电视连续剧《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那些时髦女郎自以为可以将情感抛开,任凭肉体捣乱。但事实上每到关键的时候(面对情感),她们经常感到害羞、脸红。这让她们吃惊不已。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这些当代撒旦们感到脸红、害羞呢?

可见,“人神交媾”的主题没有消亡。但是,它不在虚构和想象中,不在修辞中,而在我们身边的现实生活里,在我们的身体动作中。法国哲学家巴塔耶认为,这是从世俗生活那貌似“神圣”的道德和秩序的表象中,分离出来的真正的神圣性。它被世俗价值视为“被诅咒的部分”。它对应于“普遍的经济学”(目的是耗费),而不对应于“狭义的经济学”(世俗道德秩序和功利计算)。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当代作家能对此视而不见。他们难道有更好的办法,去抵御一种对生命本质的禁锢和忽略的现代世俗权力体系?他们的语言、想象、虚构难道不会变成一种无聊的个人游戏?他们难道想把文学艺术变成“感恩节”上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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