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风将球拍放好,搬了一只藤椅到院子里,同陈万勤对面坐下。
陈万勤开口就问他想不想父亲。陈东风沉默一阵,刚想开口,喉咙里忽然酸楚难忍。陈万勤低声说,我的老小兄弟——你爸他是个好人啦,于功于德,他都不应该走得这么早,所以呀那高高在上的天理,有时候也是一本糊涂账,完全没有对号入座。你爸本应该添三次寿。第一次是因为突击坡前面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平日里温顺得像头一回躺在男人怀里的女人,连小猫小狗都瞧不起它,专门跑到小河里拉尿与它比试高低。只有老小兄弟瞧得起它,将它当成一条龙,而不把它看做是一条蛇。一年到头总是往那矮堤上搬石头,挑土。每天上工、放工都去料理它一阵,每天少说也有挑十担土。开始时,他没当生产队队长,只有自己一个人挑。后来他当了队长,就要别人也挑。大家跟着挑了一两年,河堤高了许多,老小也不给大家多记一个工分。老小自己当上劳模,上级奖了毛巾、脸盆和搪瓷茶杯。大家有意见,就不往河堤上挑土,投票选队长时,也不投他的票。老小不当队长以后,又开始一个人挑。那时你妈还没有病,你也没有出世。她曾经为你怀上了三个哥哥。你妈不爱你爸总在河堤上,因为她总是望见河堤上有一个女人。你妈一生气,你的三个已成了人形的哥哥,就都变成了一团脓血流产了。后来还是方月的母亲教她一个办法,才生下你这小人。老小一个人又在河堤上干了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夏天到来后,山上下来了少有的大水,石磙都被冲得在河中央打跟头。上游的河堤破了,垮了屋,毁了田,死了一个人,猪牛羊也死伤不少。下游的河堤也破了,也垮了屋,也毁了田,没死人但后来残废了两个,猪牛羊死伤比上游的多。就只中间这一段,大水漫了两支香烟的工夫就退了。只压了一块田角。大家都说你爸的好话,你妈一高兴,就痛痛快快地生下了你。这是第一次要添寿的,结果只添了你。第二次还是因为这条河。这河虽小,脾气却怪,有时候好好的,它就不见了,哪怕太阳将沙滩晒肿了,它也不肯挤出半滴水来滋润一下。从古到今都有人说,这河的下面还有一条河,直接通到县城。在河里有水的时候,老小总喜欢一个人扛着挖锄和沙扒,有空就在河里到处乱挖。挖出有水的坑,老小就用青石板盖起来。没见到水他再到别处去挖。有时候,老小也同小河斗狠,明明是一个干窟窿,他硬要往下挖,非要让它冒出水来。老小也不是总赢,有些坑哪怕是挖了半个月,也不见水。老小只好说,等32111钻井队来了,让给他们钻石油,水火不相容,没水的地方,肯定有一沾火星就燃烧的油,要不石油怎么总生在没水的沙漠上。老小在小河里挖坑打洞,大家都不管他,他自己也不说为什么,就像抽鸦片上了瘾,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会丢下手里的烟枪。也有人说他,像是同你妈睡觉睡成了习惯,不弄一下就难受。那年夏天,小河又使开了性子,地上才干三天,它就连一滴水都不肯让我们看见。因为旱得突然,水渠没有修好,太阳又特别毒,一个星期下来,田里都干得起了裂。上游和下游的人都急急忙忙地开进小河,将小河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水,田里的秧已经变黄发白了。中游这一段又沾了老小兄弟的光。小河一失踪,他就去揭那些只有他还记得的青石板。十几块青石板被掀开后,有两处发现了水。大家齐心协力将这两处地洞,挖成两座大坑,架上了水车。那年的秋收虽然还是减了产,比起其他生产队只有两三成的收成,还是算得上大丰收。这第二次该添寿的事,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让你妈落到水塘里,早早做了龙宫的仙女。第三回更是邪门。我们村的老地名是叫兔子窠,“大跃进”时才改名叫突击坡的。村后面的山顶上有块鹰嘴石,大概有上万斤重,孤零零地立在山顶上,底下就只有十几个南瓜大小的碎石垫着。据说是玉皇大帝吃饭时,在碗里找到一粒沙子,就信手扔下凡尘,正好压在突击坡的老祖宗种的一颗大南瓜上。但外地的人都说,从前,兔子窠的人太精,不好好劳动,老想着算计周围的人,让别人替自己干活。上天认为不公平,就让一只老鹰化作石头,镇住这些比兔子还精的人,让他们从此尽心尽力地下田劳动。所以,我们突击坡,后来总出像老小兄弟这样的劳动模范。那石头几千年一直就那么样搁着,像要滚下来又总也滚不下来。那一年,老小兄弟说这石头要滚下来了,大家都不相信。老小兄弟就一个人天天爬到山顶上去,用了许多的石头在鹰嘴石靠突击坡的这一面,垒了一座石岸。有天夜里,突击坡人都在外面乘凉,月亮明,星星亮,也不见闪电,头顶上却响起轰隆的雷声。大家正奇怪,几个小孩先惊叫说鹰嘴石掉下来了。大家看时,果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正顺着山脊往下滚,那种声音就像用锄头往胸口上筑。鹰嘴石擦着村边人家的牛栏飞到田里还打了几个滚,每滚一下就留下一口小塘。第二天早上,大家上山去,看到老小垒的那座石岸被压垮了一半,鹰嘴石正是被这石岸逼得拐了弯,要不就正好落在突击坡了。说邪就邪——鹰嘴石一掉,段飞机不种田,不劳动就发了财。他一发财,突击坡的人就待不住了,是男人都往外跑,以为外面的金子同突击坡的猪粪一样满地都是,一早晨就能捡一箢篼。他们捡了几个钱,却将自己养家糊口的劳动本领丢了。就连你西风哥,也是在那之后,由一个普通工人当上副厂长、再当上厂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