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铁扫了四周一眼说,小子不赖,比你哥强,恐怕是东风要压倒西风了,从你这儿起罚款免收。
汤小铁扬长而去后,满屋的农民工才发出一片惋惜声。
只有墨水走过来对陈东风说,你怎么可以同他赌这个,要是噎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陈东风冷冷地说,你放心,农民的命不值钱!
陈东风和方豹子走出饭厅时,天上突然响了一声惊雷。空中晴得好好的,不见一片云,望了一阵也不知惊雷落在哪儿。方豹子说,这雷若是打在汤小铁的身上就好了。陈东风却说,我比我爸差远了,他若在世,三分钟吃完三个馒头后还可以抽几口香烟,会吃饭的人才会干活。方豹子说,不过,你倒将汤小铁镇住了三分之一。走了几步,陈东风忽然问,你后来见过那剃头的马师傅吗?方豹子说,没有,你是不是在想那把染上神气的剃刀,我也想拿它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照出汤小铁的人影。这家伙太欺负人了,陈厂长和徐书记遇事也让三分。
陈东风不作声,不知为何,他在暗暗为方豹子担心。
厂里实行两种作息制度,三班制的人。第一班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四点半,第二班从四点半到夜里一点,第三班从夜里一点到早上七点半。第一班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吃饭的时间,二班也有半个小时的晚餐时间。这种三班制主要是加工车间的车工,其余各车间和后勤各部门都是一班制,早上七点半上班,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陈东风和方豹子,分属两种作息制度。方豹子和其他农民工是按所完成的工时定额,来计算工资的,他们中午从不休息,放下碗筷,又回到车间里去了。
陈东风同方豹子走到厂门口时,门卫正同高天白说着什么。见了陈东风,高天白说,刚才方月打来电话,要你回去吃饭哩。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跟她说你在厂里吃过了,她后悔地说,一开始忘了同你打招呼。陈东风不好说什么。方豹子同他分手时,约他下班后上自己那里去坐一坐。
方豹子甩手指了指一座像仓库一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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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屑在整个车间里飞溅着。在没有特别的声音时,铁屑溅在无论什么地方都会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沙沙声。虽然音调不一样,溅在保护罩上时声音又急又脆,溅在车床底盒上的声音则平缓踏实,溅在高速旋转的卡盘上时,其声音似有音乐中的半度音和装饰音的效果,不太稳定但有一种美妙。在这种时刻,陈东风总是一遍遍地想起乡下养蚕的情景,在夜深人静之际,透过星光与月光,可以看见昏暗的屋子里,无数手指般粗细的蚕儿或是昂头或是俯首,将那些绿茵茵的桑叶一口口地吃得只剩下网状的叶茎,白花花,亮晶晶,半透明的身子将寂寞的绿色变幻成没有止境的沙沙声。在正午的一阵恍惚中,陈东风几乎将车间当成农家的养蚕室了。他只是没分清到底那些横卧的车床是蚕,还是竖立的人是蚕,或者车床横卧人竖立,二者皆为蚕。由于母亲的死亡,陈东风家里没有养过蚕,这使他的少年生活少了一份色彩。导致他对一切的沙沙声响,都有一种向往。在车间里也不例外,他一次次眯着眼,看着高天白将雪亮的车刀指向那灰不溜秋的铸铜件,在小小的闪光中,铸铜件上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弧线。与此同时,沙沙声毫不延缓地响了起来,坚硬的金属上,那些无用和累赘的部分被分离时,其动静竟是这般轻柔,简直无异于无骨的蚕在细嚼无骨的桑叶。陈东风只能这么联想。他不肯去想雨,不管是春雨扑打窗纸,夏雨洒落荷塘,秋雨打扰零落枯叶,冬雨敲击远来的北风,那些沙沙声千万种地迷恋于人。然而,陈东风只是记忆起蚕。他记得父亲曾很多次领着他去方月家,听那养蚕室里静静的沙沙声。父子俩常常坐上一两个小时,只是偶尔咳嗽一声,连香烟也不抽一口。有一次父亲对方月的母亲说,你听听,这沙沙声是不是很像心里有个菩萨在说话?父亲也许还说过另外几句话,陈东风记住的唯有这一句。他一直也想不起方月的母亲当时是怎么回答。此刻,他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方月的母亲说,蚕最爱劳动,所以菩萨才让它们从里到外不染一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