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的声音是神圣的声音。
陈东风有点明白,这车间的沙沙声也很神圣。
车刀像一把犁,这在另一台车床上更是惟妙惟肖。高天白这时主要让车刀作纵向运动,在另一台车床上,车刀是在做横向运动,一块薄薄的铁板正同卡盘一起旋转着。车刀在它的中心钻进去一点儿,然后在自动手柄的操纵下,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没有比此更像犁田的了,车刀就是犁铧,铁板当然是良田熟地。车刀是磨白的,犁铧也是磨白的,铁板油亮,好土地也有油有亮,它们翻动的是相同的凝重浪花。不相同的是,犁田时总是由外圈逐渐走向中央,车刀却是将一条螺旋线,从圆心不间断地划到最外边。随着螺旋圆圈的扩大,车刀会越来越激昂,并逐渐发出一种近乎欢呼的声音,步步推向高潮之后,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犁铧总是那般的不动声色,有时头顶上会有鞭子的甩响,会有人的吆喝和牛的哞叫,这于它是没法惊动的,一寸寸一尺尺的前进中没有惊喜与悲叹,只有走向中央后的那一种无法说与人的伫望与期待。
车床像什么呢?几十台车床纵横有序,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如此宽敞的庞大车间里,大约是任何乡村里的自然景观所无法比拟的。虽然如此,它还是像一只只船,一只只张开彩色风帆的船。车床是船的本身,那些站立在车床旁边的男女车工,则是那让潮风吹开的丰满的帆。落霞映照,归家的乌篷船是一首诗一幅画。那乌篷船本来都破败了的,只是因为船上堆满一天的辛劳,晚霞才特意辉映它们。犹如这船这帆,墨水被这车间里的劳动景象衬出几分好看来,被改过的工装裤显得很合身,女孩子该显该露的地方,由于工装裤的半显半露而透出些许神秘,那些身上免不了会染上的油污,则是这神秘之上的一层薄雾。至于男人无论是油污还是满车间的钢铁,当他们一手拖着粗重的工件,一手进行夹固,或者两只手飞速不停地操纵着各种手柄时,头发、眼睛和肌肉,那些可以表现情感的身子里迸发出来的东西,将油污和钢铁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雕塑。
高天白耸起眉头上的川字,开始在铸铜件上切削螺纹,卡盘一会儿顺转,一会儿逆转,车刀也一进一退周而复始地不断变化。这种变换是那样准确,眼看着车刀就要撞上卡盘,高天白左手轻轻按下手柄,随着卡盘的倒转,车刀又徐徐退回来。
一只橙黄的铜屑溅在高天白的脸上,轻轻地哧了一声后,粘在那里不动。高天白紧咬着牙关,任凭嘴角快要咧到脖子后面去了,颈上的筋脉也在颤动,眼睛却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刀尖在高速中所达到的位置。那只橙黄的铜屑将周围的皮肤染红了。高天白终于将车刀退了回来,这才腾出手来在脸上抹了两把。在铜屑掉下来的地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洞。
上车床要戴眼镜,别让碴子飞到眼睛里去了。高天白对陈东风说,不然眼睛会有危险。
铸铜是菊黄色。熟铜是橙黄色的。不锈钢一身的银亮。飞旋时一圈圈灰白,静下来后成了一层灰黑的是铸铁。车床交错,卡盘狂舞,阳光与灯光相互映照之下,钢铁与其他金属被去掉了坚硬,听任车工们将其切削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陈东风一次次地抚摸着那些烫手的螺母,螺母像铜镜一样映着他的双眼。乡村的收获也许太漫长了,从一粒种入地,经历春夏秋三个季节。而车间几乎是一座表演魔术的戏台,转眼之间,就能变幻出想要得到的东西。他看了一眼生产通知单,高天白这个班应该生产二十五个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