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陈东风一直想买一本好书,将两根头发夹在里面。他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挑了几天,最后选中了法国作家左拉的《萌芽》。现在,那本书就在自己的枕边上放着。方月是“三八”节那天出嫁的,3月10日三朝回门。这天学校里搞单元测验,所有学生都不准请假,陈东风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试卷做得一团糟。天黑以后,陈东风回到家中想从父亲嘴里听到一点儿消息,可是父亲只顾吧吧地抽着旱烟,全神贯注地摆弄那根烟管,一会儿往里添烟丝,一会儿又叭叭地往外磕烟灰,就连学校考试的事也不开口问一声。然后开始吃饭。父亲吃饭速度之快是很少有人比得上的,如果没有酒,三大碗饭下去绝对不需要五分钟。这种习惯是母亲去世后形成的,为了多挤出些时间来干活,他几乎完全放弃了咀嚼食物时的那份享受。父亲总是在省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分别干完喂猪、洗衣服、挑水和扫地等家务事,因此那些来家里的陌生人总不相信这所屋子里没有女人在操持。从前住的那三间老屋里,没有一处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而且正厅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状的样式虽然不一,文字几乎是一致的,每一张上都少不了“劳动模范”四个字。那些由奖状联系起来的连贯岁月,在搬进新屋之前两年中断了。父亲第一次空着手从村里的年终总结会上回来时,脸色苍白,他望着墙上那一大片陈旧的奖状,喃喃自语,说怎么将劳动模范改成赚钱模范了呢!隔了好几天,陈东风一早起床,看见父亲捡了一筐还在冒热气的猪粪,一边往粪堆上倒一边说,你母亲最喜欢我的奖状,今年没拿回奖状,她一定认为我变懒了,我死了还不好同她讲清楚……
父亲嘴角动了一下。
陈东风以为父亲要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过去。
听了一阵,一丝声音也没听见。他忽然觉得,一定是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那高高的坟丘上招手迎接他了。
2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小雨。
水电站还没有送电。
陈东风点起一盏油灯,屋里亮了一些,外面却更黑了。灯光下的父亲,脸色蜡黄,头发蓬乱,胡子也有一寸多长。母亲死时他太小,一点儿也记不得人死之际要为其做点什么。别人家死人,除非出殡,父亲总不让他去看热闹。父亲总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陈东风觉得的确如此,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办丧事的人家,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唱歌,甚至连鲜艳一点儿的衣服也不让穿,实在是没有好看的。看着父亲的面容,陈东风总算想到必须马上找一个剃头匠来为父亲整理一下仪表。
陈东风拉开门,在雨中小跑一阵,然后在一座大门前站住,大声叫方豹子。叫到第四声,方豹子从门缝里钻出来问是谁叫他。等搞清楚是陈东风后,方豹子便叫他进屋坐坐别在雨里站着,像个大干部一样不肯进小百姓的门。陈东风说,我父亲不行了,你摸黑帮忙,替我找个剃头匠来。方豹子连忙啊了一声说,我拿把伞就去找。
陈东风转身刚走几步,方豹子隔壁的门开了。方月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大声问,东风,你说谁不行了?陈东风说,没有谁,是我父亲。方月的母亲便立即哽咽起来,不成句地说,这么好的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连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吗?陈东风说,我怀疑他是癌症。方月的母亲这时已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