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理念的尖锐、峻急和容量的狭仄,鲁迅适合作为一个批判社会的精神导师来供奉,而不宜于作为一个生活中的朋友来加以亲近。事实上,刻毒的性格首先伤害了鲁迅自己,他的人生犹如一头困兽。他这样形容自己这类知识分子:“他们对于社会永远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集外集拾遗·关于知识阶级》)在革命的艰难反复之中,在革命同志的背叛和出卖之中,鲁迅不无悲怆地看出了徒劳的性质。因此,他觉得对社会和人生有所希望,无异于自我蒙蔽。“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闰土)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渺茫罢了。”(《闰土》)“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两地书·六》)不管在什么社会里,你还是得跟芸芸众生生活在一起,人与人之间照样存在着利益的对立和观念的分歧,存在着相互的摩擦和彼此的虐待与伤害。我们很难想象,在一个怎样的社会里鲁迅可以生活得很适意,他很难与另一个鲁迅生活在一起,更不用说是顾颉刚那样的别人。
当鲁迅把社会的批判引向人格的批判,不打算留有任何宽恕余地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把社会革命引向人性的革命。
于天上看见深渊
以猛士自喻的鲁迅“看破了造化的把戏”(《野草·淡淡的血痕中》),被他看破的不仅是社会的形态,还有人肉体生命的存在。虽说黄金时代不可期盼,即便有一天,这个时代降临了,鲁迅也不会欣喜若狂的,他甚至连一个媚笑也不会露出。鲁迅的透彻之处,还在于他看到了即使迎来了黄金时代,但人还是要死的。世间的一切福禄,都慰藉不了必有一死的生命。医学出身的鲁迅,最为了解生命的脆弱与生死的无常。自1928年一场大病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肺结核和肋膜炎像鬼魅一样始终纠缠着他。1936年史沫特莱请来一位美国医生,在仔细检查之后,这个肺病专家断言,倘若是欧洲人,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随时都可能丧失个体生命的鲁迅,常常孤独地面对无边的虚空。他的革命激情背后,隐蔽着虚无主义的底色,他激扬的文字中间有大哀存在。他的伤痛和绝望既有社会层面、道德层面的,也有人性层面、生存层面的。多层面、多维度的伤痛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鲁迅无法说服、不容商量的孤绝的态度。他深刻的目光捅破了一切雕花的窗户,任何表面的荣华都欺瞒不了他,世间的事物已没有多少让他眷恋,他具有出世或者说弃世的情怀,但他不相信任何拯救的许诺。他把面对惨淡的人生和血淋淋的现实,视为强者的勇气,将各种宗教都当作弱者的慰藉、精神的骗局。他就是要“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部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华盖集·忽然想到的·八》)大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
社会给人的希望是它具有不断完善的可能性,并最终达到臻于美满的境地,使人从中获得世俗的福报。倘若这种可能性已经十分艰难而渺茫,或者世俗的福报不再为人们所稀罕,他们会将希望诉诸天上,祈求灵魂的救度和精神的超越。可依鲁迅的知识信念,这两种可能性都是一种断灭。因此,他“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野草·墓碣文》)。鲁迅既于社会变革的狂热之际体会到极地的寒意,又于宗教拯救超度的晴空中看见深渊,就难免要走入绝望或无望的境地。他在《影的告别》中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往。我不愿意!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