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所希望中得救(5)

在尘世的乌托邦与天国的极乐世界被取缔之后,对现实的反抗已经不会有多少好的结果,只能是“与黑暗捣乱”,而革命的烈焰也成了一堆无用的激情。但鲁迅并不因为绝望而放弃反抗和斗争,于是,他遭遇了荒谬。他那种猛士般进取的姿态,他那股没有任何宽恕和让步余地的横劲,让人想到了加缪笔下的西西弗: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滚下山谷,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无尽的一样,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加缪认为,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因此,应该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在加缪设想的情形下,推石头的行动只是为了获得一种充实感,石头是在山顶还是在山脚都已经不重要了,甚至石头的重量也已经不知不觉地减轻。然而,鲁迅似乎还来不及设想这种幸福,他急于要反抗的是绝望的状况,他不能接受一种绝望凄凉的人生状态。他的斗争与其说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抗,不如说是对个人心灵颓势的力挽。鲁迅认为这种反抗更悲壮,更能证明一个人的勇气和毅力。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书信·250411·致赵其文》,《鲁迅全集》第11卷)

对于社会和人性的黑暗而言,反抗只是表明我不接受,并不因为我能够改变。鲁迅知道自己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陷于深渊之中,并且不认为自己可能从深渊中获得救度,但他仍然保持挣扎的姿态,只是为了表明自己不为深渊里的泥潭所吞没,证明自己不是深渊里的一摊淤泥。

“无地”里的救度

看起来,鲁迅是存心要打消人的一切幻想,“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但是,打消幻想之后,剩下来将面对的是什么,是黑暗?是空虚?是绝望?鲁迅其实也十分茫然。正如他自己所述,是在无地里彷徨。

然而,“无地”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对于自然而言,无地可能是任人如何浇灌,也不会长出一棵绿草的沙漠;对于社会而言,无地可能是任你如何努力,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的黑暗;对于生命而言,无地可能是无处逃躲的死亡;对于心灵而言,无地可能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胸怀。鲁迅所说的无地,虽然跟前三者有关,但从根本意义上,它是第四者。在社会的丑恶和黑暗无法从根本上加以改变、肉体生命最终要自我歼灭的前提下,任何人对社会抱有幻想,对生命存有一线希望,都是对自己的欺骗,都是懦弱的表现,并且会给自己招惹更多失望的痛苦,忍受更多期待的折磨。在这个意义上,期待和希望是愚昧的,也是累赘的,它不过是一种心灵的妄想和杂念,一种不洁的染污之物,必须加以祛除,从而使心灵超脱开来,拨云见日,恢复其本质的力量。

但是,按照人们认为的常理,如果将心里的一切盼头都当精神污染物加以清理,绝诸愿望,人的心灵就陷入颓废堕落的黯然境地,没有任何生气了,这跟死亡有什么区别呢!鲁迅却不这样认为。借裴多菲的启示,他看清了绝望的本质:“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本身也是虚妄不实的,它是因为人对未来存有一时实现不了的希望之念、非分之想所导致的失落状态。人的心灵可以不假借任何幻想来飞翔,也可以不沉沦于绝望凄凉的溺水里。希望和绝望并不是人心非此即彼的必然,在这两者之间,尚有一个中间状态,或者说中道:希望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心灵不随希望而生,也不因失望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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