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百姓心理的透视(3)

肖仁福早期小说的另一大特点便是湘西南方言的巧妙运用。这种地域化的人物语言,一方面承担了表情达意的基本作用,另一方面则传达出特定文化氛围中的隐秘心理、信息以及潜藏在背后的情感、价值观念。他早期的众多作品,不管题材、主题、趣味如何,总是以湘西南方言作为人物对话、心理描绘的必要工具。实际上一些非常隐秘、特殊的情境,也只有方言才能准确地传达出丰富的内涵。读肖仁福的小说集《 箫声曼 》,很容易让人将其与后来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进行对比。两部小说看似差异非常明显,一部为中短篇小说集,一部为词条式的长篇小说,但是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共通性,即他们都以自己的文学作品勾勒了一个既是地理也是文化空间的名词——“半边街”或“马桥”。在《八奶奶》、《八爷与五爷》、《站长》、《九如斋》、《猎户之后》、《弈乡》、《鲤鱼刀》、《贝子公司茶》、《药人》、《蓼莪堂》、《蛹》等小说中,可以说肖仁福同样以词条的形式,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洋溢着民间气息、生活韵味浓厚的半边街。优秀的作家总是在作品中为读者营造出别具一格的艺术审美空间:屈原与南方巫鬼文化;莫言与高密东北乡;苏童与枫杨树故乡;阿来与阿坝地区;塞万提斯与风车之乡;福克纳、波特、韦尔蒂、奥康纳与美国南方文学,等等,这些无一不在说明一个独创性的小说世界对于作品的重要性。在肖仁福早期的系列小说中,他为我们勾勒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半边街”故乡,将这里的地理、风俗、民情、典故、人物,依照一个个的故事进行编排,由故乡的风俗作为线索串联起来,组成一部湘西南的地方志、文化志。肖仁福的小说固然是对一个个故事的文学性讲述,同时也是对半边街历史的一种体认。在他的小说中,一般叙述借助于普通话表达,而一些展现地域色彩、风俗性质的词汇则由方言代替;普通话与方言在小说中的比例和态势,可以看作是包围与被包围的关系。换言之,半边街是一个为主流话语所裹挟的世界,只有在半边街这个狭窄的天地中,湘西南方言才能释放出最本真的含义和情感色彩。“通过开掘长期被公众语言所遮蔽的民间词语,来展示同样被遮蔽的民间生活”①,这似乎成了肖仁福早期小说一个不言而明的追求。在《老材》中,棺材被当地人称为老材。四爷开始也无法理解为何师傅对老材那么虔诚,直到师傅去世之后,他才真正明白“老材”在湘西南世界中承担着守护信念、担待来世的重要使命。这是四爷对老材的理解,也是民间百姓生死观念的直接体现,甚至也是人们看待生活和人生的一种态度的折射。“他从人世退出来”,仅一个“退”字,便写出了人生的忙碌、名利的瞬息以及疲惫之态。在民间文化看来,老材之于人们的作用,就在于“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长期以来,人们通常认为“五四”之后,科学与民主的春风已唤醒沉睡的民众,封建迷信与专制主义便无处隐遁。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偏颇的观点。鬼神信仰是民众生活的一部分,“‘鬼’民俗及其审美方式已经渗透到民众、也包括现代作家在内的日常生活细节和潜在的意识之中”②。在这样一篇不长的小说中,肖仁福向我们揭示的却是科学与鬼神信仰在中国的复杂关系——“五四”以来的科学意识的传播与作为民间信仰的“鬼”文化并未呈现出根本性的对立,民间社会对鬼神的信仰是一个非常普遍也非常合理的现象。肖仁福通过对民间话语的解读,对习以为常的思想观念和历史认知进行了一次颠覆;更为可贵的是,作者以湘西南方言为工具,解构了主流话语所裹挟的书面语言的虚假性,从而揭示一个久被遮蔽而不断浮出地表的另一种传统和文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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