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是胡适当年专程往苏州拜访过的一位同辈。胡适读过钱穆写的《向歆父子年谱》一书,曾在当天(1930年10月28日)日记里称道“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但当他读到钱穆《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发现论证方法有问题,就写信给钱,表示对其证据的怀疑。胡适说:“此文的根本立场是‘思想上的线索’。但思想线索实不易言。希腊思想已发达到很深远的境界了,而欧洲中古时代忽然陷入很粗浅的神学,至近千年不久。后世学者岂可据此便说希腊之深远思想不当在中古之前吗?又如佛教之哲学已到很深远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沦为最下流的密宗,此又是最明显之例。”在此信中,胡适直接批评说:“先生对于古代思想的几个重要观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颇多牵强之论。”遂至“其中根本立场甚难成立”。
梁启超是胡适的前辈,也有“《老子》晚出”的主张。在胡适看来,梁用的是“摭拾一二个名词或术语来做考证年代的标准”。胡适直言这种方法会有“更多漏洞,更多危险”,并举出诸多有说服力的例子为证。他质疑冯、钱、梁的证据不足以服人,是希望他们能拿出足以让人信服的证据。胡适在给钱穆的信中说得再明确不过——“我并不否认‘《老子》晚出’之论的可能性。但我始终觉得梁任公、冯芝生与先生诸人之论证无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证据使我心服,我绝不坚持《老子》早出之说。”
“不苟且”,是胡适对自己的一向要求。常见他说到这个话题。他给罗尔纲的信中说过:“文字不可轻作,太轻易了就流为‘滑’,流为‘苟且’。”在给王重民的信中也说:“一点一笔不放过,一丝一毫不潦草。举一例,立一证,下一结论,都不苟且。”
闻一多的书桌
闻一多的诗集《死水》,依其新月书店初版本版权页记录,是在1929年3月印行的(《闻一多年谱长编》则记在1928年1月)。1930年4月,沈从文在《新月》杂志发表文章,认为“先生的诗集《死水》‘以一个老成懂事的风度,为人所注意’??另外重新为中国建立一种新诗完整风格的成就处,实较之国内任何诗人皆多”。沈从文评价《死水》的尺度,出自文学,而非政治。这一点,在当时重要,对后世更重要。
特殊的历史原因,加上极特殊的事件,很多后辈读者对闻一多的了解更多来自政治,而非文学。其形象定格于烈士,其壮烈根源于内战中的暗杀。这样一来,其学者本色就被遮蔽。本来,他生命中的多数时间是在书斋,埋头于书本,寄托于艺术、学术,安身立命于教职,是个博学、敦厚、正直的学者、诗人,只有很短暂的时间因政局混乱、政府腐败、民不聊生而关注政治,拍案而起,但他的一般形象却被凝定于横眉怒目的政治斗士风采。
立在五千年历史文化之前,五十年的政治毕竟过于短暂。如今,当年政争不再,后人对先贤的认知和解读,回归于其本色。曾经被遮蔽的历史,也会生成一种显示真实的力量,恢复本来面目。《死水》这样的书,又被人们记起,重返读者的视野。此时,人们对其中政治内容的敏感度会相应降低,对其中的文化价值会有更多关注。于是,这本书中的“一句话”、“天安门”之类的诗篇,我们会觉得久远,乃至生出隔世之感;“闻一多先生的书桌”这样的文字,则更多更久地吸引了读者的目光。
闻先生这样写他的书桌:“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忽然间书桌上怨声沸腾,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字典喊雨水渍湿了它的背;信件忙叫道弯痛了它的腰;钢笔说烟灰闭塞了它的嘴,毛笔讲火柴烧秃了它的须,铅笔抱怨牙刷压了它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