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1957/舍弃(4)

难以容忍,无可救药,为别人想想吧!

很快,他们找到一家较好的精神病福利院。布瑞尔,我近三十年的家。你能想象吗?他们一定以为我的病会传染。谁能去怪他们呢?

我们出发了,在一个9月的下午,再过两周,我十一岁的生日就到了。这次,汽车后座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被坐垫和破洞的花格薄毛毯簇拥着。父亲和母亲坐前面,父亲穿着胖鼓鼓的绿大衣——露出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雀斑,淡灰色头发笔直,修剪糟糕,像冰凌悬挂在衣领上方。冷冰冰的母亲,因为怀孕了,很随便地套了一件海军蓝男式防水滑雪衫,头上罩一条旧方巾,在下巴上打个结。透过前座缝隙,我看见她紧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箍进肉里,挤出一道红肿的线。一路无语。母亲只偶尔扭过头来,问我是否觉得冷,是否需要小便。

我们出了伦敦,向北奔驰,两旁田野中,浅褐色夹杂着橘黄色,父亲拿出一张地图,念着地名和路名。A411公路、A41公路。巴尼特、博汉伍德、布希。母亲表示不用念,她认得路,然后紧紧闭上双唇,只剩下一道黑暗吓人的裂缝。她在方向盘上敲击无名指。左、左。

我强迫自己不看后视镜,而是向窗外看去。灰色天空灼伤我的眼睛。灰色闻起来像暖和的塑料和香蕉。我想起那歌谣唱道:“姜饼呀左、左。跳步。右。”

“醒一醒,亲爱的。快到了。别哭了。”

现在路上没有多少车在跑。路左是崎岖不平的草皮,路右是连绵不绝的砖墙,直开到两扇深入砖墙几码的黑色大铁门跟前。母亲转弯,停车,突然一个男人出现—— 一个矮个儿男人,像童话里的小矮人,但他穿着灰色破夹克,灯芯绒裤洗得发白,而且太大,又有点不像。他大脸宽阔,没有一丁点儿童话感。脸上又是褶子,又是脓包,不知谁给他刮的脸,东一处西一处留下不少褐色胡楂儿和毛茸茸的胡须。这张脸出现在驾驶席侧窗外。母亲摇下车窗。父亲提起车地板上的公文包。

“威廉姆斯。”父亲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母亲抢过信,又快又狠地递出窗外。小个儿男人点点头,递回信纸,迅速扫了我一眼,才磨磨蹭蹭走向大门,一扇一扇地慢慢推开大门,推到我们恰能通过的程度。我很想转过身跪在后座上对开门男人微笑招手,就像大家常看见小孩会做的那样。我想做那样的小孩,但来不及了。

我们又慢慢地、静悄悄地开了一小会儿,我们的呼吸模糊了车窗,母亲把车停在一栋又长又矮又安静、有着褶皱铁皮屋顶的楼前。楼由远及近依次有八扇漆成苍白色、油漆龟裂的窗,一串带有扶手的台阶和一扇最靠近我们停车处的门。

“到了。”母亲说。

到了。到了。

她没有回头,没有努力微笑。

父亲清了清嗓子,仿佛要说什么,这时,门开了,出来两个人,一个高个儿男人,穿油光水滑的礼服,另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穿护士服。汽车门打开,关上。高个儿礼服男人提着从后备厢里拿出的我的箱子。母亲和护士扶我从后座出来。我晕晕乎乎、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站着。父亲在我脸上留下几个凉凉的吻。急着想推开我的母亲,迅速与我交颈拥抱了一下。

开始下雨了。父亲母亲赶紧回到车上,他们在9月阴湿的黄昏里,突然显得模糊而遥远。护士扶着我的胳膊,然而由于不习惯陌生人的姿势,我绊了个趔趄。护士弯腰扶我,我越过她的肩头,匆匆看了一眼汽车和汽车里的父亲母亲。我听见扭转钥匙发动引擎的声音。车道上,母亲转头倒车,汽车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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