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并没有公子。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一些老成谨慎的便道:“朝廷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如果是前者,难道公子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
世人将叶赫那拉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的故事当成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的身世有关?康熙帝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施展?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当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么人可以无视他的权威而左右纳兰公子的生死?
一连数日,沈菀思来想去。这晚,沈菀正在初次见到公子的“茂兰轩”表演古琴,小丫头悄悄地跑来告诉她,顾先生往倚红姑娘房里去了。沈菀顾不得满堂贵客,掷了琴就走,拽着衣服一路小跑穿过院子,径往楼上倚红房里,门也不敲,推开便道:“顾先生来了,这一向可好?”
倚红见她这样,早猜到她心思,倒也不同她计较,只笑道:“小蹄子,抢客人抢到姐姐房里来了,知道的说你仗着是我妹妹,没上没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顾先生家里的,跑到这里来找男人呢。”
一席话,说得顾贞观眉开眼笑,一手扯着一个坐下道:“我老顾哪有这样艳福,劳两位花魁为我争风吃醋。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菀未及开口,已经红了眼圈道:“公子的头七,先生可去了么?”
顾贞观收了笑容,点头叹道:“我自然去了。那天渌水亭诗会的朋友,个个都去了。倚红同我说你也想去,你有这份心,也算难得,可惜相府里规矩太多,宫里又不时有人过来,戒备森严,老顾是爱莫能助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来递给沈菀,“这是公子自绘的小像,我特地请画师为你拓的,好好收着吧。闲的时候,你自己在房里焚炷香,烧刀纸,念诵一番,也是一样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开口,早已把话拦在里头,知道求也无用,只得道:“并不敢劳烦先生逾礼带我拜会明珠府,只不过想打听几句灵堂摆设,葬礼排场,就当自己去过了一样。”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遂掩饰地低头展开卷轴,正是纳兰画像,虽只寥寥几笔,却是衣履俨然,态度可亲。沈菀心头一热,纳头拜倒:“谢谢顾先生的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