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纳兰公子的眼光,沈宛第一次发现,倚红她们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优雅清越的美。那天她们唱的曲子叫《画堂春》,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后来她才知道,填词的人,正是纳兰公子。
歌停舞罢,纳兰公子转向沈宛,怜悯地看着她。她被笼罩在那目光中,如望神明,不能动弹。一种比痛苦更强烈比幸福更颤栗的情绪使她充溢而轻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纳兰公子叫进老鸨,吩咐道:“我替这女孩儿赎了身吧,你把她送回生身父母身边去。”
老鸨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不大乐意,嘟哝着:“就是她父母死绝了,她叔叔才把她卖给我的。送回去,还不是被卖?别家的妈妈未必有我对她好。”
纳兰公子凝眉看了看沈宛,又说:“那劳烦妈妈,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每月我再贴补些就是了。”沈宛却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来,不等老鸨回话,抢先说道:“公子,我不走,我愿意留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席上的几位宾客笑道:“你不是打着吊着都要逃的吗?怎么公子肯赎你了,却又要留下来?”
沈宛看向老鸨:“妈妈,我想学唱歌跳舞,我愿意听你的话,服侍倚红姐姐,好好干活,只求你一件事,别逼我接客。”客人们笑起来:“原来是想做清倌人。小小年纪,倒有志气。”
纳兰公子初惊愕,继而恍然,微微点头说道:“《华严经音义》里说,‘妓,美女也。因以美女为乐,谓之妓乐也。’又有‘妓,女乐也’的解释,这小女孩既美且慧,性通天籁,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成为一代名妓。”
十二岁的沈宛就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学习歌舞,用生命来演绎纳兰词,然后,有一天,要在纳兰公子面前献舞,赢取他的欢心。
这一天,终于到来,她等了已经整整七年。
倚红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左右打量一番,将手一拍:“好了。今天渌水亭,再没有比你更美的了。”沈宛瞟她一眼:“今天顾大人也一定在席,不送点什么表记吗?让他睹物思人,好记着过来。”
“哪有那么麻烦?”倚红将嘴一撇,做个鬼脸,“稀罕呢。”
沈宛没说话。她知道倚红嘴里说不稀罕,心里却是稀罕得紧。倚红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风月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岁还不能上岸从良,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黄做老鸨这一条路了。倚红这些年过于大手大脚,衣裳头面都要最好的,没有攒下什么钱,只怕做老鸨的资本都没有,前景尤其堪忧。顾贞观,只怕已经是她最后、最佳的归宿。
这一点,倚红心知肚明。她扑哧一笑,将沈宛一推,就势将手里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怀里:“小蹄子人小鬼大,说是清倌人不接客,狐媚心思倒一点不少。你替我把这个给他。”
沈宛左右翻着那条销金帕子,只见葱黄地子绣着一对鸳鸯戏水,角上用大红丝线勾着个“红”字,俗艳里透出热闹,香喷喷直薰鼻子,不禁笑道:“好是好,就是又是鸳鸯又是红字的,太像春意儿了。”
倚红不耐烦:“管它春意儿不春意儿,你只管给他就是了。横竖他看见这个‘红’字,知道是我倚红的随身物,记着我,来找我,就成了。”
沈宛点头收起。倚红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声说:“女人费尽了心思,总是想要男人记住她;男人费尽了心思,总是想要得到女人。得到之后,就忘了。”
话说得这样明白透彻,沈宛倒不好说什么了。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着,一时都有些感慨。镜子里的倚红依然美丽,可比着沈宛娇滴滴掐得出水来的俏,丰艳里便有些蒙了尘。两个人在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时光催人老”这一类的话来。
老鸨推门进来催妆:“轿子早备下了,其他姑娘都去了好大一会儿了,你也赶紧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