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16)

二十二

敬川遭遇的这场变故,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必须瞒着两边的两个老太太——我父亲和公公的去世,多少使这场灾祸减低了它悲哀的程度和杀伤力。敬川的父亲一生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想想他如果活着,那该是多么地羞愤。而我父亲那份极端革命者的清高,也会让他不堪其辱。父亲一生嗜酒,春节孝敬他两瓶好酒,他都要问清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有时实在不耐烦了,就故意呛他,到什么年代了,人家送的就不能喝了?父亲忿然而起,拍着桌子吼道,我还喝得起酒,是谁送的你就还给谁!

幸亏他们都死了,幸亏!

我的婆婆没读过书,尽管她后来很努力地识字,还是跟个文盲差不多。她最怕别人说她没文化,常常拿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念念有词地读给我们,半天读不了三五行,因为慢,内容连贯不起来。她根本没有弄明白过报纸上写的是什么,她只是做出一种有文化的姿态,她大概也不认识坚韧二字,而她活得比任何人都坚强。敬川出事那段时间有半年没跟母亲联系,她也不问。姐姐们告诉她,儿子出国培训去了,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她说,哦。就不再往下问了。她七十五岁上使用手机,每天锻炼身体,逛超市买东西从不离手。那时她跟着小儿子在海口生活,有一次小儿子带她和孙女去商场购物,孙女要一个人去儿童乐园玩。场地大孩子多,怕出来再找她不好找,儿子就和妈妈商量,借她的手机让孩子带一会儿。她断然拒绝,说,她会给我弄丢的。儿子说,丢了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那可不行,有谁找我怎么办?

小儿子说,就这一会儿谁会找你啊?

要是你哥找我呢?

小儿子扭过头去,眼泪立马流出来了。他爱他的兄长,那是他的手足,他也爱自己的母亲,害怕母亲在风烛残年再受到任何伤害。

就是这样一个娘,她每天都无数次地翻看手机,等待儿女们的电话。她为什么从来不问过去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的大儿子的事,真是一个谜。公公死那年她七十岁,一滴眼泪都没落,把丈夫的葬礼张罗得井井有条。她的孩子们因为悲伤和忙碌都没有吃饭的胃口,她就强迫他们说,你爹死了,咱活人还得好好活,要活就必须吃饭。

对大儿子那段时间的事,婆婆是真的不知道,假装不知道,还是害怕知道?

我记得有一次,敬川的一个朋友在婆婆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镯子,她一直没戴。后来敬川问她为什么不戴上。她说,那不是我的,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敬川说,娘,你心里什么时候踏实过?

也许,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一块石头吧。敬川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对儿子说,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敬川工作、结婚、生子,她都说过这样的话。那么现在,她心里还有块石头吗?如果有,这块石头何时能彻底落下?莫非对当下的许多事情,她心里清清楚楚?难道对儿子事情报道的报纸,她终于读懂了?

敬川半年之后才拨通母亲的电话。他说,娘啊,我在非洲学习,这里很落后,电话不好打。你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去。我当时在敬川旁边听着,我想以婆婆惯常在儿女面前的态度,肯定会破口大骂。但她的平静让我震惊,她告诉儿子,好好照顾身体。什么都不是你的,只有身体才是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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