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17)

过去婆婆除了担心儿子的工作,很少提及他的身体,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

敬川给我说起过母亲。他说他们小时候,母亲不能容忍孩子们犯错,不管是逃学还是说瞎话,她都会把孩子拉到大街上跪下,拿鸡毛掸子抽;但是,如果不小心把家里的暖瓶甚至是祖传的花瓶打碎,她脸色都不会寒一下。有一次敬川问起母亲这些事。母亲说,小错你们不经意,慢慢就会养成坏习惯。犯了大错,你们自己都吓坏了,我再打你们,你们怎么活?

也许这一次,敬川犯的是大错,母亲不忍心责备他?

挂断电话,敬川嚎啕大哭。娘这一生太不容易,她始终在与命运抗争,从不低头。她遇到婚姻但没遇到爱情,熬到四世同堂但没熬到儿孙绕膝。人间的风刀霜剑她经历了无数,生了又死,死了再生。没人明白婆婆的内心究竟怎样想,或许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儿子是活着的,肯定这比什么都更让她振奋。

敬川对父母特别孝敬。有一次,他大姐来看我们,吃饭的时候说有人看见母亲一个人,跑到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购买布匹回来加工衣服,背的包袱比人都大。敬川推开饭碗放声大哭,说,我这儿子当的,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从我们有自己的住房开始,他就坚决把父母带着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套房子只有七十来平米,那时还有幺幺和保姆,六个人住那么个地方,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我进婆婆家二十多年了,了解她的性情。她不会拉家常,不会说句温柔的话,不会与儿孙辈们沟通。大家都像神一样敬着她,但没有人会真正喜欢她的性格。幺幺从懂事起就不喜欢奶奶,她不会疼人,更不会更孩子套近乎。幺幺三四岁的时候,曾经纠缠奶奶给她讲故事。奶奶说,我不会讲故事。幺幺说你要不讲我就不喊你奶奶。

婆婆看着幺幺,苦笑了一下,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二十三

敬川对我的父母像待他自己的父母一样亲,特别孝敬。有一次我父亲做手术,他站在手术室门口泪如雨下,硬是站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着父亲术后推出来。寻常日子也都是他给老人打电话,而我则很少跟他们联系。我知道敬川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妈妈,但我去了几次,都没能鼓起勇气亲自把这事告诉她。当着一个风烛残年百病缠身老人的面,把最不忍看的伤口一点一点撕开,情何以堪!我与母亲的几次谈话,也往往是去大就小,只讲眼前。如果她有某些片刻想要问些什么,也被我王顾左右而言他避让了过去。我知道,那个时候躲避是痛,碰撞则是重伤。后来,实在捱不过去,我就让哥哥给她透一点风,女婿被调查,没多大的事,相信组织会给他一个公正的结论。有一天晚上,母亲十一点多给我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上。她通常都是早睡早起,这么晚给我打电话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果然,母亲劈面就跟我谈敬川的事儿。她说,我和你爸一直都担心他,他太直露,干事也太急。咱们这个官场一直就是这样,越是干事的人越容易出事,混事的人才不出事,历来如此。我默然,爸爸妈妈一辈子没有和我们谈过这些,可他们是从政治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官场上的招数他们什么不懂?我问母亲,你们过去怎么从来没给我们谈过这些?母亲说,谈有什么用?那是你们的命!母亲还说,就像你爸,谁见过像他那么革命的人,可他一次运动都没躲过去。我嫁给你爸,最担心最折腾人的不是家里那些大小事,是运动。你爸挨斗最严重的那会儿,我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法给他做好吃的,把家里吃饭的钱拿出来给他买烟抽买酒喝。他挺住了,我们就有个家。他挺不住,我们生命都没了。女人活着不容易,男人活着更不容易。都说女人是为男人活着,有几个男人不是为自己的女人孩子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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