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之世(2)

上位者额头暴蹿的青筋骤然平静下来,仿佛一时间遗忘了呼吸的方法,整张脸涨得青白,口气莫名软了,连称呼都变了,“先生,您是说……”

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大帐中忽然变得寂静万分,谋士咽一口唾沫,继续侃侃而谈,“主人,您忘了吗?黄金血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单于的,阿提拉大单于的祖父还是个放羊的奴隶呢。是什么让他住进金帐的?是刀枪,是弓骑,是血肉堆出的实力啊!南边的汉人皇帝可是在十年前就封那小塔索做单于了,可长城以北谁承认?长生天定下的规矩,单于可是库里台选出来的——若四大部族四位白帐首领全都不支持他,他能中选吗?他若不中选,那他要娶来历不明的汉女也好,或者要娶雪山上的仙女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阿提拉大帝那时候的确如此,可大家都明白,自那之后,库里台大会不过是个形式……”

“大家会那么想,是因为从阿提拉大单于之后,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都在金帐底下——大阏氏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属下才说,她犯了大错!现在呢?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在哪里?”

上位者长出一口气,郑重落座,脸上现出微妙的神情——分明是满脸虬髯的昂藏大汉,却用一种温和的、纤细的、仿佛害怕惊醒什么似的奇怪声音回答:“……先生……在我这里。”

血流满面的谋士挺直脊背,高昂着头,蔚蓝色的双眼里满满都是胜利的光辉。他就像是传说中的、用美梦交换魂灵的魔鬼那样发问:“主人,难道您就……不想当阿提拉那样的大英雄吗?”

一根生着硬茧的手指从满是炭圈的羊皮地图上滑过。

“……咱们东边是左贤王谷蠡,他牛羊多,养的战士也多,性情贪婪而多变;西边是右贤王且鞮侯,他的势力仅次于谷蠡,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猛将;左大将冒顿和右大将刘勃勃占了北方,他们两人是世仇,又互相娶了对方的女儿,是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家——这四个就是四白帐,统领除了咱们阿衍部之外最有势力的四部,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赫雅朵一口气说完,见连长安兀自垂头,对着地图皱眉苦思,不禁笑道:“怎的,没想到咱家那个笨小子是有名无实的吧——可是怕了?”

连长安一笑,抬起头来,答道:“怕倒是没有怕,只是看着这张图,觉得肩膀疼。”

赫雅朵哈哈大笑,竟真的伸手揉了揉肩,“知道疼就好,我可是疼了整整十年了,如今总算要丢出去,真觉得松快不少。”

连长安但笑不语,复又垂下头去,对着那卷羊皮寻思去了。

她并不清楚赫雅朵的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自己说的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这些时日以来,她是真的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无形重压。

她早就知道匈奴的“阏氏”就是中原的“皇后”,可只有真的到了草原才明白,“阏氏”这个词,也许远比“皇后”还要重要许多。“阏氏”在匈奴语中的本意便是“美丽的女主人”,她就是她的单于丈夫的牛羊、毡包、部族、军队、奴隶……一切一切的女主人。在扎格尔唱给她听的长歌里,黄金家族的第一位阏氏——阿提拉大单于的妻子爱拉雅雅就有着极大的权柄,在阿提拉征讨四方的时候,她就在金帐居中调度,摄政监国,是整个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同样的,二十八年前,并非长子的先代单于正因为娶了父亲的少妻、大齐的公主、有“阏氏”之名的女人,才得以名正言顺地继位。而十年前那场剧变之时,更是因为金帐两代的“女主人”、草原两代的“女主人”这一无上身份,才让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孩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下来。让他度过自己成人之前、有能力重新夺回一切之前的漫漫十载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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