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之世(3)

“娜鲁夏,”赫雅朵忽然收回手指,直视连长安的双眼,唤着她的胡语名字——她替连长安取的名字,“当年我从玉京嫁过来的时候,走进金帐的第一天,老阏氏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做单于之妻,做单于之母?’如今,我也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你——你的男人一生中一定会有许多女人,但只有你,是他向着大阴山上的白烟叩拜,求长生天下赐的——你能安排他的毡房,管理他的牛羊,做他所有子民的母亲吗?”

连长安扶着地图的手指轻抖了一下,感觉一股刺痛从上至下蹿过她的脊柱。“我会尽力。”她郑重回答。

朵颜阏氏并不表示首肯,也不表示反驳,只是接着问道:“单于是剑,是白昼,是太阳……你能做他的盾,做他的黑夜,做他的月光吗?”

这一下连长安便不敢确定了,“阏氏……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赫雅朵一下站起来,一把挥开连长安的手,将那卷羊皮夺到自己跟前。她指着地图东边那个最大的炭圈道:“这老鬼统领着五万骑兵,奴隶、牛羊数都数不尽……”又指向另外三个炭圈,“三万兵马,其中有八千铁甲精骑……两万……还有两万……”最后把手指移回来,移到中央王庭的白圈上,苦笑道,“我们呢?当年大乱初生时他们就掏空了阿衍部的一切,我苦心筹谋也不过争取到了十年光阴,如今金帐下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丁尚不足三万,至于领兵之人更是……扎格尔和厄鲁都是好孩子,可他们全都太年轻了,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血……在他们那个年纪,总觉得自己伟大甚至不朽……蠢小子们……”

朵颜阏氏垂下头,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吗?扎格尔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之前甚至没有抱过他。但这孩子的确有种奇妙天赋,能吸引周围的人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人人都爱扎格尔,人人都爱……我丈夫说,他是天生的单于——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我死去的丈夫就不是好单于就不是大英雄吗?真英雄,总是死于阴谋诡计,总是死于匕首、毒酒和亲兄弟的手……扎格尔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毅力和信念,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只是,只是,他并非不懂机谋巧算,并非不懂我们汉人擅长的那一套,可他始终都像一个任性的小鬼,就是不喜欢。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明白,可那有什么趣味?’这……死孩子!

“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长安。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你能不能像一个妻子爱丈夫而不仅仅像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去爱他?”

连长安默默端坐,默默无语,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我懂……我会尽力。”

“哈!”赫雅朵发出一声刺耳的笑,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有说不出的疲惫,“你知道当年大阏氏问我的时候,我是怎么答的吗?我那时候年少气盛满腹怨怼,毫不客气断然道:‘我当然会!不过你最好祈祷那个日子来得越晚越好,因为到时候这个金帐里,再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傻孩子……当扎格尔送信来说,看上了连家的女孩时,你可知我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高兴?他选择了这世上最污秽、最浓稠也最鲜艳的血,他选择了恐怖和战栗。我担心得要命,却也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了……如果,你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就真的可以卸下肩上重担,安心死在你手里了。”

赫雅朵说到这里,终于笑了,真的笑了,满脸都是温柔与慈爱,“谁知道见到你才发现,你一点儿都不像白莲花——莲花是长在泥沼里的,你却跟一泓清水似的,连我这个老婆子都能一眼看透……”

朵颜阏氏伸手摸了摸连长安的头顶,喟叹道:“是啊……我早就该想到的,那没用的笨小子一定会爱上你这样没用的蠢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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