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边随口一问一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在这陈大夫出现的第一刻,连长安便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初替自己诊疾的廷尉府郎中!后来自己的病好了,就再也没有在队伍中看见他,想是去了别处,没想到竟又在这里重逢。真是……意外之喜!
想想他当初前呼后拥惜字如金的架势,再看看如今徐牙婆着意巴结的手段,这人在廷尉府中总该是有几分脸面势力的。何况,他是个大夫,若廷狱里某位重要钦犯受伤了、得病了,总要劳他看顾不是?活着的白莲之子足足值二百两,若是病死了,可就只剩一半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如电般只一转,连长安已猛地抬起头来,自人堆中两步踏出,也不顾徐牙婆错愕的神情,径直对那老者低身福了福,飞快道:“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的伤是您诊治的,我什么都能做,求您买了我去吧!”
徐牙婆是什么样的精乖人,见又是一笔现成的生意,当即眼珠一转,顺杆就爬,伸手将连长安向前一推,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难得这贱婢还有几分孝心,陈供奉您瞧着如何?年纪轻,手长脚长,就是这皮相……呵呵……”
老郎中又咳两声,似想努力睁开眼皮瞧清楚面前人的相貌。连长安生怕他已把自己忘了,不住道:“您不记得了吗?我……您给奴婢瞧过的啊,您还对熊把总说我这脸是天生的,不是得了什么痨病,不用怕的……”
她话未说完,却生生顿住——在那满脸的皱纹之间,在松松耷拉下来的眼皮后面,陈郎中竟莫名对她笑着——纵使笑容只有刹那,乍现乍消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个错觉,可确实鲜活生动,全然不似个垂暮老者。
连长安一愣,便觉一根尖刺从脑后沿着脊骨一路扎下去。她慌忙垂下头,努力装作低眉顺目,屏息噤声,但觉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这感觉实在奇怪,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仿佛身在云里雾中,无论你怎样伸手抓捞,都是个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那老者嗯了一声。语气沉郁,却又隐隐上挑,像是谁人微微勾起的嘴角,“是,我当然记得你。”
命运流转,输赢成败,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个大赌局。
连长安乖乖任人用麻绳绑好了双手,乖乖在徐牙婆准备好的契纸上按上了指印,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再温顺不过的样子。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她跟那陈姓郎中亦步亦趋穿街走巷,心中犹在不住打鼓……也许方才隐隐的不安真的是某种奇妙预感,还未走出集市,便忽然听得半条街外有人高声喊着:“长安!长安我在这里!”
那时候马嘶人语辘辘车响,不可谓不嘈杂,可那喊声偏偏压过这一切,生生地砸入连长安耳中。她下意识地回头,在回头的瞬间心口猛地一痛!
纵使人流如织,她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满头乱发,身穿一件不合身的破袄,头插一条可笑的草标,相貌算不得俊俏,却有股勃勃英气,一万人里也是出挑的——他正对她笑呢,笑容爽朗,如同冬日阳光。
竟是半月前离散的胡商伙伴,竟是她自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见到的……扎格尔!
他怎会在这里?他怎会认出她?他想做什么?
连长安的脖颈刚刚扭转,心中已然追悔万分。她竟忘了,她此刻的身份并不是那个曾与扎格尔在火与血的夜里携手狂奔的女子,而是一名刚被主家买回去的奴婢,身在险地如履薄冰,怎能一时疏忽犯了如此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