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干枯老朽的老叟走过来按了按她的脉,又瞧了瞧眼白,瞧了瞧舌苔,轻描淡写地断言道:“没什么大碍了……”便有穿鱼服的军士上前,将她从板车上赶下地——就这样,连长安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廷尉府打草谷的俘虏队伍。
当年英明神武的大齐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并非没有意识到世家坐大已隐隐动摇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长期的鞍马劳顿摧毁了他的健康、磨损了他的精力,对于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帝位再传数十年,接下来的两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连氏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机会彻底掌控了大齐的国运命脉,就连留下“迁都、治水、编书”三大丰功伟绩、堪称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无可奈何,耗费毕生光阴也只能竭力打压,始终无法将朝堂上的世族势力连根拔除。
大齐元兴二十八年,世宗驾崩,身后留下一道“铲除连氏”的秘密遗诏以及一个完全由帝皇亲自掌控的隐秘机构——廷尉府。
百多年光阴荏苒,廷尉府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实力大增的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尽管表面依然光鲜亮丽,暗地里其实早被蠹虫蛀空了根基。在龙城、雁门一带,时不时夜袭一两个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颗脑袋回来充战功都是寻常事。自从出了“白莲之祸”,朝廷颁下丰厚赏格,廷尉大人们更是彻底过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两虽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两却是不难的,一时之间,打草谷的游戏彻底风靡开来,将老壮男子通通砍了脑袋换钱,剩余妇孺则暗地发卖以充军资,实在是一举两得。
那名替连长安把脉的老叟原本是随队的廷尉府郎中,瞧着貌不惊人,倒也有三分手段。连长安从疾驰的奔马上摔下来所受的伤,在他的调理下很快便消失无踪。只一张脸不知为何,奇迹般的换了样貌——被俘后第一次净面,对着倒影中那张陌生的容颜,连她自己也被骇得轻呼起来。
这……这还是她的脸吗?连长安惊恐地以指触面。五官没有变,但双目浮肿,皮肤上仿佛蒙了层黄褐色的壳子,手指按下去隐隐发胀。整个人病恹恹的,美貌荡然无存,让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惊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然后便是淡淡的自嘲。如玉姿颜又有何用?就能让她遗忘痛苦吗?就能让她重获新生吗?不管为什么,幸好这张脸变了,变得让军爷们一看便大倒胃口。否则,她的下场恐怕比死更可怕……
连长安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胡乱询问,引人怀疑。日复一日,她只是白昼赶路,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中,只是于梦里反反复复磨砺她的仇恨。她依然穿着胡人的服饰,总是缄默不言,同行的女俘们全都“胡女”、“胡女”地叫她。她却从没问过她们的名字,她不想问。如果她们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让她痛苦万分。
“……活着,”她再次默念,“还有……报仇。”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清晨,连长安终于随着廷尉府“得胜班师”的队伍,步入了龙城条石堆砌的宏伟城楼。
一路上,她绝非没有逃走的机会,她曾经想要尝试,可是,就在那可怜的雏妓死去的第二天,一名军卒在喝骂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们和白莲乱党关在一起,有你们哭的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连长安肩胛一耸,她几乎是瞬时便打定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寻叶洲?不、不,若她肯忍气吞声、作为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影子活着,她当初绝不会离他而去。既然离开了,她怎么能回头?难道去寻……扎格尔?更是好笑,她唤来了血雨腥风,唤来了死亡与恐惧,令胡商死伤惨重,她本就对不起他。何况她……不信他,她选择了不信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遭了——她该拿什么去面对呢?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与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缘分,如此便该相忘于江湖……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有来生,她宁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胡女,马踏飞燕,笑如银铃。可此生此世,她是连长安,她只能是连长安,胸中有心魔盘踞,肩上有重担压身,她再也无法成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这一切,通通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