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儿歌(2)

这只狍子的个头算是小的,可尽管如此,一条后腿连长安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胃口好,从来都不是汉人欣赏的大家闺秀应当具备的,她听了这话,更是狠狠地白了他两眼——可那怒火毕竟慢慢消散了,到头来,一半好气,另一半却莫名化为笑意。

……蛮子!她细细嚼着口中的美味,在心里恨恨骂一声。

这一餐众人吃到酒足饭饱,营地中的气氛空前热闹起来。不知是谁凑过来对着扎格尔一番叽里呱啦,扎格尔红光满面,回头看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显然兴奋极了,站起身向四周高喊,一时间欢呼声宛如雷动,人人都道:“阿克达!阿克达!”

连长安虽然不通胡语,可毕竟与胡人待了一段时日,也能听懂几个常用的词。她知道“阿克达”便是“好极了”的意思,不由得转头观望,也起了三分兴趣。但见扎格尔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营帐,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拿着一柄奇怪的乐器。

应当是……乐器吧?四四方方的兽皮蒙制的音箱,一条微带弧度的木柄,装着五根鹿筋弦。抱在怀中的架势就像是汉人女子弹奏月琴,可手指拨上去,那声音却远比月琴悠远高亢多了。

营火跳跃,众人欢腾,扎格尔调了调琴弦,一串嘈嘈切切的疾音在他手下迸开,如马蹄踏玉,奔流而至。调子算不上繁复,却和汉人的丝竹声迥然不同,悠扬婉转,首尾相接,一遍弹到后来,刚好是另一遍的开始,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简直天衣无缝。

一干胡人显然都很熟悉这音调,很快便随着音乐低低哼唱起来。更有几个年纪轻的,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和着节拍绕着火堆翩翩起舞。

连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样样新鲜,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回这边,眼睛都不够用了。曲调的节奏越来越短促明快,从火堆旁站起来载歌载舞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她都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用脚尖打起了拍子——当然,那是非常非常失仪的,她一觉察,便立刻强迫自己忍住。

扎格尔弹琴的手指忽然一顿,口中说了句什么。众人闻言全都笑了起来,就是连长安也不自禁地笑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

调子渐渐和缓,分明还是一样的音韵,只是那放声大笑、纵酒狂歌的气氛再也不见,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浑厚的伤感。扎格尔手里的琴音越发清越,仿佛清澈的溪水,潺潺淌过之处,他的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连长安从未听过如此醇正清越的嗓音,犹如一柄利刃划过头顶密布的阴云,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只剩下又高又远、一尘不染的湛蓝色的苍穹。以至于自己的喉管中也忽然一阵哽咽,那颗干瘪的心紧紧地纠在了一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欢喜以及莫名的哀愁错杂着喷涌出来。

扎格尔抱着琴,纵声高歌,缓缓踱到她面前。起初是用胡语,后来则变成了她能够听明白的汉话。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她忽然明白,他是在为她献唱,他是在唱给她听。这绝非柔美旖旎的情歌,可是她的心……却无端为之震颤不休。

连长安沉醉在音乐的魔力之中,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茫然望向不远处的营帐,猛地一惊,这才从迷蒙间醒过神来。因榷场买卖总要持续个几天,总不好一直睡在马车上,从到达的那一日起,她和额仑娘便合力搭起了这座简易的帐篷。帐子里并不算大,但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一夜,她站在营帐前,忽然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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