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儿歌(3)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帐篷外悬着一条绳子,而绳子上挂着一张上好的雪白的毛皮。

莫说当年的驸马府富可敌国,替入宫做皇后的女儿准备的陪嫁可谓琳琅满目,就是这几日陪着额仑娘收拾货物,好的坏的各式各样的皮子连长安早就看惯了。可是她此刻站在这里,摸着这块毛皮,搜肠刮肚却说不准是什么动物身上的。瞧颜色通体如雪,没有半根杂毛,只可能是最好的银狐或者雪貂。可无论是银狐还是雪貂,都不可能剥下这么一大张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拼皮子的拿手好戏,连忙将毛皮翻过来,细细摸索针脚,只可惜忙了半晌,一点儿端倪也无。

无论是什么动物,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定然极稀罕,也就是说,价值不菲!

额仑娘那些最好的宝贝她都看过,并没有这么出挑的,又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帐篷门口?这无异于丢一箱金子在别人家墙外,太也不可思议。

连长安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头不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卖了她也赔不上。稍作计议,她便将那皮子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卷了一个卷,珍而重之地收进帐内,想一想犹不安心,干脆放在自己当做枕头用的包袱旁边。彻底安置妥当了她才脱却外衣躺下,打算待额仑娘回来了再计较。

纵使隔着一层帐篷,隔着半个营地,传入耳中的歌声依然缕缕不绝,热闹至极。她是从那些幸福的人之间逃出来的,她片刻也无法再待下去。腔子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跳得实在太快,简直……简直近乎恐惧!那样彻头彻尾的快乐委实太过强烈太过直白太过突兀,她……承受不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又是这样一首苍凉而悠远的歌,不止三四个人,而是许多许多声音用汉话同声唱和——可是,无论多少人,也压不住扎格尔那出类拔萃的嗓音。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由衷地艳羡他们的无忧无虑,艳羡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几乎连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这快乐的氛围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快乐的能力?她本以为自那日起,人生已彻底变色,执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

……真奇怪,都这么晚了,额仑娘怎么还不回来?

连长安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一条旧皮袍,在萦绕不绝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宫,只不过身上不再是沉重繁冗的钿钗礼衣,头上也没有横七竖八簪满金凤银鸾。她一身短袍,翻领、对襟、窄袖,长及脚踝的束腰裙,头上戴顶插着鲜艳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胡人女孩。

在梦里,她无牵无挂无伤无痛,她非常非常快乐轻松。

歌声再起,洒满阳光的美梦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门侧的西配殿中,原来那歌声竟是从垂死的小叶口中缓缓溢出来的,她一边唱着,一边缓缓断气……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连长安猛地惊醒,直挺挺地坐起身来,汗重衣衫。

帐篷外已然万籁俱寂,欢宴散了吗?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当初又何必聚呢?既然注定失去、注定绝望,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得到、让她满怀瑰丽幻想?

连长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叶死在她眼前,她曾以这清晰深刻的死亡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泪。在那之后,无论是面对着深爱至极或深恨至极的人,还是面对着被丢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坚守着这个誓言。可是现在,她竟被这柔软的毫无威力的歌声直击内心,她险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连长安背负着无数人的血泪性命,连长安背负着沉重得足以将她生生压垮的“过去”,那个快乐的随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她独坐半晌,喟然长叹。湿透的衣裳隐隐透出寒意,她猛地一个冷战,连忙躺下,将皮裘拉高,一直盖到脖颈。

便在这时,一阵冷风吹入,营帐掀开一条缝儿,有人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擦过地面的牛皮靴子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也不难辨认的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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