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2)

身体里的毒一定是发作了,叶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刚刚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地僵住,竟然比哭泣还要苦涩。

“你……别闹。”他说,声音艰涩,嗓子里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气了,怪我没有早些赶来,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是不是?”

皮裘里包裹着的惨白小脸严肃而沉静,不怒自威,甚至隐隐泛出某种高洁气息。就像是一把好刀,火烧水淬千锤百炼,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里的凛然雪光。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狠地咬紧牙,拿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管,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来讲,她恢复得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虚弱,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的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殷勤温柔,仔仔细细地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穴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地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他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看到那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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