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刹那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长安的心紧紧地纠结在一处,身子不敢挪动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织成了两张比这夜晚还要深暗百倍的网。即使肌肤相贴,即使触手可及,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依然困锁在各自的罗网中央。
“你醒了?”叶洲恍然觉察出她的异样,声音几乎是惊恐的,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尴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种奇妙的魔力,正因为看不见彼此,正因为他的一反常态,倒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连长安的恨意和愤怒通通不翼而飞,只觉得心如止水。
不知为什么,那句话脱口而出,“我杀了你兄弟,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我?”
叶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过——是啊,若她是连长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吗?他还记得绣房的那一夜,她扑倒在青砖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棉质裙裾如花朵般盛开,双肩耸动泪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他竟然只是不断想着……她不是连怀箴而已……
原来,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寻死路。”他这样回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丝情绪也无。
“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兄弟,他是无辜的……”
即使看不见,他也依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他——她这样对他说着。
叶洲愕然。
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一定是鬼怪控制了她的嗓子,一定是这样……她尚且无法理清思绪,一连串话语已蓬勃而出,“连怀箴想陷我于不贞,置我于死地,她设计……设计点了你兄弟的穴道,把他放在我的床榻上……而我不想死,所以我杀了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这么……这么被她毁了……”
寂静。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汗水依然留在她的指尖,夜风吹过,冷飕飕的。
也许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叶洲的声音才在黑暗的彼端响起,毅然决然道:“那不可能。”
连长安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不该告诉他这些,这委实太残忍,况且毫无意义。连怀箴已死,那个她最痛恨又最亲近的手足骨肉已在她面前彻底化作尘埃——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算计了谁,又何必呢?
可是她依然这样说了,因为他有权知道,因为她必须清算一切——她要与过去作别。
黑夜无边,两个人都在忍耐。许久,连长安听见叶洲用一种极端疲惫、支离破碎的语调喃喃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您是最后的白莲,您有权利决定……决定我们的……生……死……”
连长安忽然觉得厌倦,无比厌倦,竟然又是如此,竟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正因为她不住地挣扎,命运的绳索反而越收越紧吗?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尖利狂乱,耳膜中嗡嗡作响,“我不是最后的‘白莲’,我也不想当什么‘白莲’!我绝不会像连怀箴那样自私而冷酷,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我绝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叶洲的嘶声怒吼打断。下个瞬间,他的手已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恶狠狠地一把攥住,攥得隐隐作痛。
“住口!”他朝她咆哮,“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惨笑,她以为他要动手打她,甚至……一刀杀了她……她几乎都在想象中感觉到了他的手掌落在她皮肤上那火辣辣的痛……可是,没有,都没有。
宛如一阵风,肩胛上的手骤然松开,血流猛地涌上去。他已风一般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
这是极冷极冷黎明前最深的暗。连长安努力聚集起最后的勇气,活动虚弱的手脚,一点儿一点儿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手撑在裸露的土地上,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站起来过,没有自己迈开步子向前走……忽然,双肘酸软掌心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颌磕在尘埃中,唇间隐约尝到了血的甜腥气。
已不会有人搀起她,助她一臂之力……自伤、自怜、委屈和软弱,这些东西她通通不再需要——我们从来都是孤独的,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不会和任何人同路,所有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连长安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天亮了。叶洲归来的时候,正是朝阳如血。那泼辣鲜红,仿佛一刀斩断过去与未来的淋漓的伤口赫然挂在天边。他怀中揣着自二十里地外的小村落里寻来的、依然冒着热气的粗麦饼。
夜晚避宿的岩穴外,唯余火堆黑红的灰烬,缕缕青烟还未散尽,人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