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3)

他俯下身持起“连怀箴”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向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工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刻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工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的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却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地将“连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一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一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连怀箴”半揽在怀里,微合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酥痒,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连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色光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他茫然地垂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双手心已变成晦暗的紫色,轻触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几无知觉了。

药铺的掌柜娘子赤着一双脚在午夜的长街上疾奔,两只鞋子全都跑丢了,她却浑然忘记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她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许老头子还有救!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她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刻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地过日子才是实打实的事情。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个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就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她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中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肺,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前去,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瘫坐着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分明,忽见一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了一个上身赤裸,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刻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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