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觉(1)

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满溢疲惫与哀愁的梦,梦里有刀和剑,有血与火,有爱情、阴谋以及漆黑如铁的死亡。

她梦见冰冷的、流动的水;梦见无数年少儿郎的身躯如深秋金黄的麦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梦见连铉、连怀箴、昭阳公主——甚至还有母亲的影子并肩遥遥地站在远处;梦见有人口口声声地在说:“纵使负尽天下人,我也决不负你……怀箴……”

我不是怀箴!连怀箴已经死了,因为我而死,她已经在紫极门的城楼上化成了飞灰。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不要!风华已远盛莲凋零,而我不过是个……背负着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这个宛如一生般漫长的梦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有好几次,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腾的烟气般脱体飞出,轻飘飘地悬在半空里,从高处俯瞰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躯壳像上好的珠子般泛出洁白的荧光;她看见那个将她错认成连怀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转折进退,双掌如风;她看着他带着她翻过一道道山冈,淌过一条条溪流——她看着他……为她而杀人。

一滴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热得发烫——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间才能迸发出这样的热量。密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萦绕不去,“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爱你,除了背负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会盛开任何花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少次,她几乎都要被这甜如蜜糖的声音蛊惑了,都要忍不住呼喊:求你抛下我吧,你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可是他通通听不见,只是满怀沉默,低垂着头痴痴地凝望怀中苍白失血的容颜……他不是英俊潇洒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讷。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站在凤凰身边的可笑的柴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这样的男人?

世界是一个黑暗与光明疯狂滚动的铁匣,连长安在梦与醒之间漂泊,渐次疲惫、渐次虚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紧她,一次又一次在最后的关头松开……死吗?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深邃甜美的旅行……死吗?放弃这一切遗忘这一切,毫无声息地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龙椅上哈哈大笑?

不……绝不!

我绝不甘心!

药店的掌柜蜷缩在庭院中专门煎药的小窝棚里,皮肤黑紫已然气绝,身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老沙锅,依然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叶洲默默地肃立在尸身旁,双目低垂,脸上瞧不出半分悲喜。片刻,他转身返回屋内,将死在自己掌下的掌柜娘子抱出来,轻轻地安置在老掌柜旁边。

那窝棚不过是由四根柱子支起来个茅草顶,两刀劈下去便散了,轰然坍塌,灰尘四起,将一对老夫妻深深埋在下面。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痴情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四邻被这响声吵醒了,隐约骚动起来。叶洲抬手从门帘上扯下两条布带,牢牢扎紧双腕,暂时止住手上的毒向上蔓延的速度。随即他胡乱地擦一把血迹,走到柜台前,翻出些散碎银钱和金创药,想了想又将药柜上标着人参的那一格卸下来,尽数倒空。不过是六七条小指粗细的参,还有少许芦须,在这等偏僻的镇子上,也算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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