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1)

“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连长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紧紧地把着连长安的胳膊,几近痉挛,不住急切地问,“弟兄们在唱歌呢,你听到了吗?”

连长安拼命地摇着头,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小叶就要死了。

她亲眼看着小叶负隅顽抗、抵死不降,看着无数刀剑砍上来,一柄战矛从她的腰侧对穿而过……那么多血,一层一层裹紧的布帛一层一层浸透,有医官模样的人来看过,也只是摇摇头,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通通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遵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经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地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蘸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一下,浑身上下纹丝不动。连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浑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合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她莞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连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地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地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地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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