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弓(3)

一杆四尺长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后竟余力未竭,径直透入人体,从后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饶是久经战阵,饶是处变不惊,饶是杀到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红雾,在场人依然面色惨青目如铜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没人再敢掉以轻心。迎着电光来处,剩余三面大盾层层相叠,将何隐彻底护在当中——又是噗的一声,金翎箭直透两层盾面,擦过第三名副卫的手臂飞落于地,箭尖上还钩着缕缕血丝。

三人放下大盾,惊魂未定,不约而同地高呼一声“好”——两军对垒,男儿搏命,无论立场如何,好就是好,豪杰就是豪杰!

四十七丈外的高处,慕容澈同样发自肺腑地大声赞叹,正因为你死我活,才真正无需矫饰不用虚伪。他轻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挽雕弓如满月。

弦鸣,箭发。三盾垒成,严阵以待。

可是这一箭却并非射向何隐——此三人齐护一点,别处自然破绽百出。就在何隐身侧四五步开外,骑白马的护旗官应声栽倒,那代表着战无不胜的血莲旗,那两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莲旗,便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中颓然落了地。

两百年的连家,落了地、染了灰,再被千万人的脚踏上去……你们看到的,正是神话的末日!

城楼上,宣佑帝高举手中的金恨弓,仰天长啸,“朕以太祖金弓立誓:平敌除逆,一统江山,自今日始!”

神话已死,英雄方生。命运沉重的门扉轰隆隆开启,一切始自今日!

慕容澈没有看错,白莲军之所以能在如此劣势下坚挺至此,凭借的全然是他们睥睨天下的傲气雄心。血莲旗轰然倒地,那股信心也随之倒了下去。赤红的眼睛冷却,有一种叫做恐惧的陌生情愫悄无声息地潜入胸中……这一切并非即刻发生,只是如同暗地里滋长的青霉,不可阻挡地一片一片晕开。战阵虽不至于立刻凌乱,但威势的确大不如前。

宣佑帝在紫极门上,缓缓将手中的金恨弓收回匣中。身边人早已跪了满地,迭声赞叹万岁实乃太祖复生,英雄盖世。

一群软骨头的应声虫罢了,他忽然悲哀地想。就在几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跟在连铉身后,如此刻一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他实在讨厌他们,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其实离不开他们。这是他的国家,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国家。对帝皇来说,个人的喜好实在算不了什么,那是各种利益起起落落之间,最先应当被舍弃的那一个——就像是他对……连长安……

“万岁!那逆贼发了狂!”有人惊呼,将他自短暂的思绪中唤醒——厮杀还在继续,城下瞬息万变。

何隐深知此刻处境,若不能迅速鼓舞士气振奋精神,全面溃败就在眼前。他终于孤注一掷,抛却手中长刀,拿了短兵刃,带领三名盾卫驭马向城下疾奔。箭楼上一阵飞蝗箭雨,却都没能射穿盾阵的防御。

马蹄践踏泥土,践踏已死的白莲军的尸身,向宫墙下宽阔的碧水直冲过去,速度不减反增!转瞬间,三名盾卫已跟不上他们的主官,何隐胯下黄鬃马仰首嘶鸣一声,径直冲入浅水。马上人却如闪电般纵起,手中钩抓甩出,已紧紧咬住了紫极门的城头。

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铤而走险,城下无数呐喊,城上一片慌乱。终于有兵卒反应过来,举刀去砍,谁料那乌沉沉的铁爪铁链,竟不知是用什么铸的。叮叮几声,刀刃卷了边,抓钩却完好无损——而何隐手握铁链,身子顺势荡开,双足在宫墙上几个蹬踏,已轻松避过零星飞来的流矢,眨眼间便逼近城头。

城上侍卫内监高呼护驾,随即蜂拥而上团团围定宣佑帝,连拉带扯护着他向后疾退。慕容澈冷哼一声,伸手去取金恨弓,可此弓极大,需搭配特别的箭矢方可使用,方才三矢射出,如今金匮内仅余最后一支金翎箭。他一咬牙弃了弓,反手抽出腰中佩剑,正要抢上,又被身边人哭天喊地死拉活拽,硬生生拦了下来。

只这片刻耽搁,何隐已成功登上城头,两三刀砍翻左近侍卫,径直冲杀过来。慕容澈见他如此了得,好胜心起,登时无法抑制,当下甩脱纠缠挺剑迎上,两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间刀来剑往,斗在一处。

二人的招式走的都是刚猛迅捷一路,兵刃相击宛如爆豆,叮叮当当脆声不绝。连战三五十个回合,依旧棋逢对手不分胜负,城上城下全都看得呆住……

突然哐的一声响,半截断刀飞弹而起,划出美妙弧线坠落城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原来慕容澈腰间佩剑绝非凡品,何隐的刀虽然不差,终究是吃了亏,被生生斩下一截。此刻宣佑帝的剑尖虚点在他咽喉上,道:“朕尝闻古人云:‘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将军乃真英雄,便随朕一道驰骋江山纵横天下,可好?”

何隐一愣,忽然笑出声,“自古及今,未有阵前屈膝的英雄汉,只有宁死不降的白莲军。”

他大约三十出头,面貌清癯,这一笑,便不似万马军中来去自如的悍将,倒更像是个私塾里斯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慕容澈的剑尖依然不离他要穴左右,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又何必……朕是真心激赏将军英武,真心佩服将军麾下军容整肃、千人如一……连氏父女犯上作乱,已是天怒人怨罪无可恕,将军即使身不畏死,难道就当真忍心看着几千大好男儿活生生为白莲殉葬不成?”

何隐眼波一荡,仿佛是微风拂过湖水,泛起几多涟漪,慕容澈只当他终于动摇,喜不自胜,却不料何校尉微眯起眼,淡淡道:“灰烬复生,白莲不死——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句话?”

宣佑帝的双眸本来华光流转,听闻此言猛地向内塌缩,最终汇成两簇尖针,锋利冰冷,令人不敢对视,唯恐避之不及。他收起笑容,极缓极缓地将手中的剑放下,缓缓道:“好吧,朕便证明给你看——这世上并没有不焚之人,并没有灰烬上开放鲜花的奇迹。白莲血绝非神魔后裔,那些传说都是假的,都是谎言,可怜你们一直被连家蒙在鼓里,一直为奴为婢为猪为狗数百年……灰烬复生,白莲不死?呵呵……何将军,朕会让你看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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