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1)

肩舆颤巍巍自御园的石桥上经过时,内里端坐的连铉听到了滔滔水声。他不禁掀开轿帘望出去,但见脚下蜿蜒的御沟里涨满浑浊青绿,打着旋争先恐后地涌向宫外去……

“今年的雨实在是多得过分,简直像是要把一切都冲跑似的。”那时候他想。

这一次摆宴的沉香殿坐落在御园角落,虽有殿名,其实不过是一座大些的临水雅轩,是数十年前某位性喜新奇事物的皇帝以沉檀等贵重木料搭建而成,供宫内贵人们小憩之用,妙在随风生香,别处难及。离家之前他和女儿仔细商量过,宣佑帝将地方选在那里,大约是想显得和乐亲密些,或者,还有什么私下里作低服软的话要说吧。

怎么?这一两个月间与自己针尖麦芒对上了几次,终于知道厉害了?连铉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时世不由人,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那小子还是知道的。

申时正,连氏父女到达了沉香殿前。依惯例,还有二刻才开席,宫监引着他们入内先行等待,一进殿门,倒吃了一惊。原来今夜宣佑帝请的不只是他们,殿内已有三四名外官各据一方矮几,互不答理,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狠狠地扭过头去,另外几人则迟疑片刻,随即起身相迎。

连铉连忙拱手,一一招呼,“辰侯爷、蔡侍郎、张御史……”身子转向最后一人,顿了顿,笑道,“沈将军越发英武不凡。”

那人一张锅底脸依然冲着墙,不肯转过来,只是鼻子里冷哼一声,“岂敢。”

连铉捻须呵呵笑,带着女儿转身落座。

看来自己料错了,座中这些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闲散的侯爷,有六品的御史,有世家子弟还有左都护沈奉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实在不知道小皇帝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下首的女儿向他望过来,他也回望一眼,两个人同时一颔首——是,无论怎样,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连怀箴今日穿了件浅紫描金锦缎箭袖,戴一顶古意盎然的逍遥冠,越发显得人美如玉,雌雄莫辨。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再也不穿女装了。连铉忍不住暗自叹息,连怀箴的确是个争气的女儿,比起寻常的儿子强过百倍,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女儿终究是女儿,女儿定要有个丈夫,就像是藤萝须依着乔木。

念着儿女经,他的目光扫过座中几位大人,突然间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辰侯爷家资巨富,蔡侍郎才高八斗,这两个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一直未娶。张御史是去年的恩科探花,少年成名,齿龄不过二十出头,大约也未议婚事。沈将军则是不久前丧了妻……呵,他懂了,那小皇帝娶了他家的大女儿,就想连小女儿的婚事也一并插手?这四个倒的确都是他登基一两年来自己提拔的人……只可惜,连铉微微一笑,一朵莲花既要盛放,满池的藕命中注定都要化作淤泥的,他已注定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想明了这一节,连国丈立时释然,暗箭难防,明枪就算不了什么了。恰那蔡侍郎涎着脸凑过来扯东扯西,他便随口敷衍两句,静候时辰沥沥而过。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侍奉的内监忽然高声唱和,帝后终于驾临,满座人连忙起身,跪伏于地。

“平身,众爱卿都平身吧!”宣佑帝摆摆手,笑着,大踏步进门。果然是新婚,小皇帝春风满面,从眉目里都透出喜气来。他也不避人,竟牵着皇后的手,犹不自觉。还是连长安当先醒悟,慌忙将手抽了回来,双颊晕红,发鬓间些微凌乱,满室人都看得清楚,都在肚子里忍着笑,只当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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