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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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新的。天空新得就像假的一样,洁净得又湿又亮。当然,天空的蔚蓝色已经退化了,像这样阳光灿烂的早晨,这种清洁的灰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她穿一袭黑色长袍。手套和靴子是鲜红的。走进美术馆的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靴子,于是收票的女人也跟着看了一眼她的靴子。一瞬间,那女人的眼里满是警惕和鄙夷。

她知道自己很美。确切地说,是曾经很美。她用这种夺目的颜色向时令挑战,她总是不失时机地摆出挑战的姿态。这种姿态总是使她很紧张,她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一种僵硬的紧张,所以胖不起来。但胖不起来不一定就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如果胖不起来,就要瘦下去。那并不是年轻人的朝气勃勃的瘦,而是一种风干了的瘦。像她这样,皮肤依然雪白,但是白得像一张羊皮纸,风吹吹就要皱。远远看去,在那些非洲土著们暗褐色的群雕中,她是个夺目的存在:不沾一点尘土的红、黑,还有肤色的白。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白是她的一重面具,当然,红色与黑色是她的又一重面具。只有夜晚降临,她对着镜子,把一层层面具剥离的时候,她才能看清自己的真面。

美术馆已经是这样的老旧了!美术馆是在她出生的那年建的。那时黄色琉璃瓦的背景是瓦蓝瓦蓝的天。在美术馆外面的梅花丛里,她曾经捉过一只极大的蝴蝶,蝶翅鲜艳得让人害怕:那是不染一丝尘土的红、黑,还有粉质的雪白。那只蝴蝶被她很小心地夹进了日记本里。落下的粉尘染污了几页纸,后来那蝴蝶慢慢枯萎了,凝聚成一块鲜丽而干枯的色彩,好像收拢了一生的飞翔。再后来,蝶翅慢慢地褪色了,干得发脆了,好像碰一碰就要碎。于是,她把日记本放进抽屉的最里面,好像被一种美的残酷结局所击倒,自认为完成了一次关于蝴蝶的绝唱。

那个日记本躺在阳光碰不到的地方。而她自己现在的桌面摆着一台戴尔电脑。她常常深夜起来,伏在电脑前,上网,让娱乐圈的绯闻与世界各地的战争为自己带来一点点刺激。在那些夜晚,她是绝不点灯的。也就是在那时,她发现夜黑得并不纯粹,那是一种翡翠般的黑暗,犹如潜伏在水底的水草,带着那样一种洇湿的美丽。那种洇湿袭来的时候,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吸口气,就像现在——她置身在美术馆里,面对无数陌生而美丽的雕像。

2

美术馆的墙特别高大,没有装饰。窗口很高。她现在站着的地方能看见三面墙。墙壁的颜色灰冷,在靠窗那一面一个非洲图腾的下面,有一幅巨大的中英文广告。广告上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数字,从最大号到最小号依次排列下去:小到一定程度她站的地方就看不见了。有很多数字被雕像们挡着。这些暗褐色的女人雕像来自世界的另一端,那里的太阳大概像炼金术士一样,滚烫的太阳烤焦了她们的皮肤,烤熟了她们的胴体,于是她们便可以这样一个个全裸或者半裸地站立着,紧闭着或者翕开着她们性感的肉唇,恬不知耻地展示着铜雕般美丽的乳房。在那个太阳栖居的地方,绝对不会有化蝶的梁祝或者对月的李白,也不会在箫声渐残的夜晚,去看一出灰冷的爱情悲剧,她想。

爱情。这个无意识出现的字眼在不经意间击中了她。

她的爱情结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一次不无刻意的畸恋之后,她告诉自己,完了。再没有那种锋锐或者隐忍的痛,她皮肤的每一寸都是干涸的,甚至眼角也不再有泪。那时她才突然认识到爱情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液体,一种神秘的液体。当那种液体消失的时候,衰老就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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