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与慷慨的两端(3)

如果你看了上面的故事,就武断地认为齐白石是一个锱铢必较、抠门绝顶的人,那么下面的事实却又告诉我们一个截然相反的齐白石。

20世纪50年代初,黄苗子第一次跟着李可染去见齐白石,临分别时白石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二元人民币,一人一元。黄苗子正要推辞,李可染悄悄地对他说:“这是老师的规矩,如果不要,他会生气的。”黄苗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此后他去齐家经常获赐车钱。当年的一元人民币可不比当今,50年代国内一克黄金的收购价也不过三四元钱。

齐白石偶尔也会到学生的家中去走走。据他的关门弟子许麟庐回忆,有一次老师到他家了,那天正好他的妻子生下了儿子小九,老人知道了很开心,马上拿出十块钱给刚出生的小孩子当见面礼,另外还拿出五块钱给保姆,许麟庐感叹:“那时候十块可不得了啊。”

齐白石尽管卖画的时候很“鸡贼”,但是他对于自己的学生和朋友却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画,常常慨然相送。1935年,日本发动华北事变,齐白石所任教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被迫于5月停办,临别时齐白石让弟子们各自说出所喜爱的花鸟虫鱼,赠每人一幅画作纪念。胡翘然喜欢荷花,白石老人立即很高兴地为他画了一幅中堂荷花,画面题“出淤泥而不染”,上款书“翘然弟子嘱”,下款具名后加盖了双章——“白石”、“齐璜”。几十年之后,胡翘然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仍然激动不已。

另据黄苗子所述,有一次他去拜访白石老人,在齐家门口碰到一位邮递员,他知道黄苗子是来见老人的,便托他将信捎带进去。这是一封老家的来信,老人坐在他的破长藤椅上将信读完,样子十分高兴,起来后盯着黄苗子看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摸出大柜的钥匙,打开柜门,拿出很多卷画,对黄说:“你挑吧,挑一张你最喜欢的,我送给你。”黄苗子选了一幅“虾”,齐白石在上面写了两行跋语:“八十九岁之白石老人,久客京华,梦也思家。时值苗子弟携予亲人书至,此谢之。”写完,不容分说就将画交给了黄苗子。

白石老人的温暖,有时候会爱屋及乌。他去许麟庐家里,看见许麟庐的大儿子,问他:“你喜欢画吗?”许家老大说喜欢,老人又问他喜欢什么呢,答说青蛙,老人当场就用许麟庐的笔墨画了一张青蛙送给许家老大。

对于自己的朋友和学生,齐白石不仅不吝惜自己的画,也从来不遮掩自己的“看家本领”。张大千的老师曾熙平时写字都躲到楼上去,非得意门生不准随侍旁观,因此即使是他的学生也没有几个能够得其真传。而白石老人作画却从不避人,对于求学的后生更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如果说画技是齐白石最值钱的东西,那么他对于这最值钱的东西恰恰是最慷慨的。

最值得我们景仰的是,白石老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来不因为钱财而出卖自己的人格,这份情操至今仍然熠熠生光。

1917年,五十五岁的白石老人曾在北京自写一作画刻印告白(□代指原稿缺去的字):

余年来神倦,目力尤衰,作画刻印,只能任意所之,不敢应人示□□教。余所不为者,诸君子□□□难。

作画不为者:像不画,工细不画,着色不画,非其人不画,促迫不画。

刻印不为者: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石小字多不刻,印语俗不刻,不合用印之人不刻,石丑不刻,偶然戏索者不刻,贪画者不归纸,贪印者不归石。明语奉闻!

那个年头齐白石刚到北京,由于他画风走的是青藤、八大冷逸一路,在京城乏人问津,连温饱都成了问题。几年后,在后来成为白石弟子的李苦禅眼里老师还只是“一位不太出名,却很有创新精神的老画师”。直到六十岁,受陈师曾启发,齐白石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衰年变法”的成功才使得他在京城声名鹊起。

然而,即使在困境中,齐白石也不肯放宽自己的人格标准。在那样一个年代,艺术家往往是权贵眼里的玩物,艺术从属于权力与金钱,为了生计没有几个人能不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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