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压迫 1

母亲的死,在我的生命史上又画上了一条更深的划痕。对父亲的刺激也是更沉重、更悲痛。父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看到失女、丧妻之后的父亲变得那么消沉、那么悲观、那么衰老,我觉得父亲实在也是很可怜、很不幸的。我的心情也更沉重、更不安,我把在我婚姻问题上父亲对待我的那种凶狠、固执的态度都抛到脑后去了。我要听我母亲的临终嘱咐好好地侍奉他、亲近他;还想尽我的心力,使这单调、沉闷、伤心、凄凉的家庭有些温暖、融洽的气氛,但是,我这种愿望很难达到。我捉摸不定父亲的脾性,更理解不了父亲的思想和行动。我心里也感到很苦恼和伤感。

母亲的丧事刚办完,父亲把房间又作了一次调整。他让阿姨住到楼上去,让我搬到亭子间里。

这样调整也是很合乎情理的。

姑妈大概是看到父亲伤心、悲痛,要想劝慰劝慰他,另外,在办母亲的丧事中,父亲觉得多个人手也好,所以姑妈在母亲去世当天来了以后就没有回去,暂时睡在我的房间里。后来,我搬到亭子间后,她也和我住在一起。

不巧的是:母亲得病前,姨父、姨妈都不在上海。

父亲不仅心情变了,而且生活态度也改变了。他忽然辞去了江浙 XX局局长的公职而准备悬壶应诊了。他把车夫辞退了,把那辆包车也卖了。以前,我曾听母亲说过,父亲早就不想干了。没有想到母亲去世后他就实行了。我开始不明其中原委,只是在心里纳闷。有一次,我听父亲和姑妈谈话:

“我年纪大了,不适于再在政界里干了。现在这种时势,只能让昧着良心的人明抢暗夺、偷天换日、假公济私、恬不知耻地中饱私囊、搜刮民财,像我这种个性刚直的,不但操心受气、赔贴私财不算,临了,太太死了,还得背一笔债在身上。我不愿再干下去了,决定恢复我本来的业务,清清净净地度过余年算了。”

听到父亲这段话,我才明白他辞职不干的道理。他的话引起我很多感慨。想到他干了若干年公职,到了晚年,母亲死后,竟是这样萧条、凄凉,不禁暗暗地同情他也钦佩他。要是为官者都能凭自己良心办事,退一步讲,即使不掏自己腰包而能不刮民脂民膏,中国政府就不会这样腐败,国力也不会这样疲弱,也不至于一再受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欺凌,中国老百姓也不至于这样挨苦受灾了!

父亲已经正式挂牌了,虽然诊务不是很忙,但每天也有几个病人来求诊,也有一两家请出诊的。除了门诊、出诊之外,空下来的时间,他就坐在转椅上,捧着医书和其他书籍看。没有病人时,他就和姑妈聊聊天,也和阿姨说说话。可是,他很少和我说话。说实话,即使我心里想亲近他,却又不善于奉承他。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和我之间有隔膜,不像我童年时或母亲在世时那样地疼我、爱我了。我想这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我和惠民的问题。更是因为我的倔强引起他极度的不满才造成这种隔阂的吧?但是——如果要我屈从他的意志去放弃我对惠民的誓言,我想,我也是做不到的。

经过不长的一段时间后,父亲忽然又热衷于神佛的信仰上。他把客堂改成了一个“佛堂”。长条桌上、八仙桌上供了许多佛像,摆上了香炉、蜡扦、木鱼和磬等等。檀香炉里的烟雾缭绕不息。《心经》、《金刚经》的诵声不绝于耳。他很虔诚,每天做早晚课,向佛像叩头礼拜;晚饭后,还坐在八仙桌旁用槌子敲打磬和木鱼,嘴里喃喃有词,听不清是说话还是诵经。

对于父亲这种迷信的态度,当然难以使我理解。母亲也信佛,但还没有痴迷到这种程度。我内心很不以为然,却又不敢显露出来,更不敢向他提出来。后来我猜想:父亲大概是因精神上空虚,所以想在宗教上找寄托?还是他看破红尘,要借此求得超脱呢?他是一个有文化、 有知识的人,怎么会这样地迷信神佛呢?我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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