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较边缘,文化气质自然与人的性格气质相符,剽悍而原生。
多克拉山口是此行翻越的第一个垭口,或许是造化安排,这第一个垭口,便是此行最为险峻的垭口。
翻越多克拉垭口,是在正式徒步开始的第二天。扎西虽然年轻,但已经是有经验的马锅头,他为我们安排的节奏,是于行程第二天的下午1点左右,到达距多克拉山脚最近的水源地安排午饭。在一片由石头圈起的废弃房基里,一锅方便面解决了我们的午饭。那时对在崎岖山路上步行,刚刚有了一点适应,却也接近了体力的第一次极限,以致一碗方便面吃得十分勉强,吃后更觉得胸闷气短,于是取出铝罐的氧气开始吸氧,也是想借此给自己一点安慰。结果却也没觉出有什么轻快,从此也就弃之不用。随着太阳偏西,气温骤降,阴风渐起。扎西一面指挥着妈妈、表叔收拾马队,一面观察着我们的气色和神色,脸上已经有了焦急之感。
虽然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但时间显然已经很紧,扎西吩咐妈妈和表叔赶着马队先行,然后招呼着我们尽快上路。刚刚起步上路,冷风中便加入了雪粒,尽管我们都披上了冲锋衣的风帽,但坚硬的雪粒借着风势打在脸上,还是丝丝作痛。一队队的藏族转山者从我们身边走过,转眼间就在我们头顶的“之”字形山路上,拉成一排倾身攀爬的身影,风雪迷蒙之中,构成一幅很壮烈的画面。直到这时,我还有心情拍照,记录这颇不寻常的景致。后来检视照片,俺媳妇色彩鲜艳的冲锋衣,与身后风雪中的迷蒙山色,和山路上连缀成队的藏民,还真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成了此行最值得回忆的场景之一。
整个上山过程还大致顺利,虽然爬至大半时向下回望,发现在山脚从下向上仰望的高度,与此时从上向下的俯视有绝大的反差。站在接近山顶处回望来路,发现竟是如此陡峭和险峻,无法相信自己刚刚走过。此时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回身继续低头看定脚下的碎石小径,把陡峭的来路置之身后,不使其压迫自己的神经。所幸的是,海拔4400米的高度,居然没有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太大的困扰,虽然呼吸急迫、体力渐弱,但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行,终于顺利到达垭口。
所谓垭口,就是山脊上一处最低的豁口。行路的人会本能地找到这样的豁口,以做翻山的捷径。但和人一样聪明的还有风,因此所有垭口也都是风口。我们到达垭口,冷风夹着雪粒呼啸而过,吹得漫天的经幡呼啦啦响作一团。狭窄的垭口上几乎找不到可以稳定立足的地方,虽然有先于我们到达的藏民还在努力地拉起自己带来的经幡,但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凝重而不安。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事先设想要在垭口所做的所有仪式,或打算居高远眺而发的所有感慨,都全然无暇顾及,只是尽快转向下山的道路。
真正的考验,其实是从下山开始。
事先扎西就曾发出过“预警”,告知下山比上山更加陡峭,且有120多个之字形的转弯。真正踏上这些陡弯,其险峻的程度和心理的压迫,还是超乎想象。上山时可以躲避不看的陡峭,变得无可逃遁。持续落下的雪花,已经在路面的碎石上积成薄薄的一层,即使是设计周全的登山鞋,踏在石块上也开始感觉到湿滑,仿佛山上包括自己、骡马在内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失足滚落山下。心里的恐惧和脚下的迟疑相互作用着,使每一步都变得踌躇和艰难。一直表现得很有把握的扎西,此时也开始有点失措,在我和“阿姨”之间应顾不暇。那一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慑住了心魂,仿佛每迈出一步,都可能迈向某个无法预知的深渊。那时只有回顾着在塔什库尔干高山上攀爬的经历,才能少许恢复一点对自己的信心。但这种信心所激发出的能量也仅够自顾,自己媳妇的安危,却只能寄托于扎西的看护,于是便一次次地对还试图回头照顾我的扎西大叫:照顾好阿姨,我就没事!事后回想,彼时彼刻支撑我走下来的,与其说是勇敢和自信,不如说是走投无路时的应激反应。由此便没有把握判断,这种反应究竟应该算勇敢还是怯懦,或当时那种把老婆的安危托付给扎西的心理,究竟算是尽到了男人的责任,还是一种自顾不暇时的失责。设想如果没有扎西,当时的我该如何,又能如何?
也许是我拿着登山杖一步一探的畏缩姿态显得实在笨拙,一位并不相识的藏族小伙主动伸手搀我,扎西也喊叫着说:叔叔,让他扶你!但勉强走了几步,发现在狭窄到只容一双脚的碎石路上,两个人相互拉扯、羁绊着,反而别扭,于是连喊带比画地谢绝了他的好意,挥手让其先走。小伙看我坚决,便转身下山追赶同伴。手里只握着一根竹杖的他,竟然不受之字形路径的约束,两脚如岩羊般地在碎石坡上寻找着落点,一步一跃地向山下“飞”去。
他的潇洒姿态,看得我心惊而又钦佩。但转念间却豁然一惊——尽管他是藏族,尽管他生长于大山,尽管他轻盈矫健如岩羊……但他毕竟不是岩羊,而是和我一样用双脚行走的人,他能轻步如飞的路径,我何以竟如此畏惧?只这一转念间,原本僵硬的四肢便都舒缓开来,而且尝试着如那个藏族小伙那样,让双脚在替换中找到动态的平衡,而不再试图每一步都让双脚站稳,再寻找下一个落点。脚步不再笨拙,人也就不再僵硬,双脚和登山杖之间也找到了更好的配合。
仿佛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当我们终于走完那120个之字形弯路,下到较为平坦的山脚,风雪也一并停息,阳光照着我们刚刚翻过的山头,似乎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随风而散,甚至根本就不曾出现。